出了门,蕊珍和小桃尽可能地快步走着。
想到那日本人的眼神,小桃恍然回忆起来:“莫不是那个,在酒楼一口气杀了十来号人的森川?”
她惊魂未定,“老天,我真怕她……”说着主仆二人惊惶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同等的惶遽。
逃离最外面的铁门时,公馆内鸣了声枪,之前的客人一下子都往外面涌。蕊珍惊得停下脚步,转身回望之际,脑子里一片惨白。
“出事了。”这个认知令她深深地惊惶着,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离开与折回的边缘近乎绝望地取舍,就听向外奔跑的客人大喊:“死人了!死人了!”
蕊珍腿一软,跪坐在地。小桃扶着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种灵魂与肉体骤然剥离的感觉,让人无法辨清自己身处何方。
那个处心积虑要赶走自己的女人,闹了那么久,却在危急关头救了自己。可她现在死了?
路灯照射在地上,她茫然地就着小桃手上的力度起身,又魂不附体地往回走,却在快要接近那扇通往室内的大门时,被一个人拽住。
她木然回望,发现来的是季匀泽。微寒的风拨动身后一片暗色的枫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片刻又归于平静,像下了场短暂而又诡异的雨。
公馆的楼上此刻传来支离破碎的,苏小蛮痛苦的呻吟,森川放肆地吼叫着。那是侮辱,可这一刻却让她痛彻心扉地觉得庆幸。
被枪声击倒的是忠心护主的惠妈,不是苏小蛮,可局面依旧令人绝望。她惶然大恸:“对不起。”
季匀泽眼中有似曾相识的脆弱光亮,他骨节颤抖,紧紧握着她的腕子,像条离水的鱼,艰难地将音节送过来:“对不起我的,在楼上,不是你。”
他竭力做到平静,可是依旧被痛意扭曲了表情。他没有爱过苏小蛮,可他们拥有一段漫长而平和的岁月。
他最沉郁的那段时间,听她在台上唱《霸王别姬》,凄哀却琳琅的嗓音,震到了他的心底。
他抬眼去看,那一瞬,他也曾在黑漆漆的世界里看到了清明的光亮。
他也曾看到的,却走到了这样无望的一步。
此刻去往她身边的路,就在眼前,可他退了出来。那个被他牵扯到生命里的女人,他注定要欠着她这一回。
因为杀了那个日本军官,让活着的人在四处画好界限的土地上至此亡命奔走,牵连整个季家跟着遭殃,抑或是他们根本连杀掉他的运气都没有……
无论如何,都是一场了无胜算的赌局。
如今他们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以命换命。他看清了这一点,因而他执意要将蕊珍送离。
他目不斜视地发动车子,去往他为她奔走一天安置下来的居所。季公馆在身后迅速地倒退,四下风景仓促地转换,可是窗外所有的罪责无孔不入,他们忍受着,是这月夜下最惭愧最彷徨的人。
最后是蕊珍先开的口,她说:“匀泽,忘了吧,请你忘了吧。我们回不去了……”他们之间的那条裂缝里,早已灌满了水,汹涌着成了一条河,跨不过去了。
季匀泽紧握着方向盘,鼻梁上的伤口似乎要绷破了,车子以一种决然的速度在驰行,像要冲破这命运。
从前蕊珍要走,他是留不住。这一次蕊珍要走,他是不能留。
他那么想矫枉过正,那么用力地要去收复那段被打散的感情,可是,一路下来怎么就伤了这样多的人?
所有的往事、纷争在他的身体里汹涌着。那些过往里,他们曾是一对门当户对的恋人,他们相携走过了一段最美好的青春岁月,他们彼此交付的怦然心动,第一次牵手、拥抱,以及亲吻……
但再怀念,这些东西都已经碎了太久了,是拼不起来的。
这乱世啊,闭上眼睛转个身,就找不回原来的路,他早该明白了。他们之间的错误命运,该忍受剧痛的是自己,而不是苏小蛮。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将过往的所有生拉硬拽掉,去告诉蕊珍:“你以后好好活着,我可能不会再去看你了。”
蕊珍落泪,静静地点头,这是数年前他们分开时,缺失的那场告别。临走时他交代她:“吴蕊珍,请你照顾好自己。”而后碾过一路雪白的月光,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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