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退休之前,在怡保一家报社担负 总经理。六十岁退休之时,精神矍铄,身子壮硕如牛。他酷爱户外运动 ,每天准时 外出打羽毛球、打壁球、游泳、跑步,精力旺盛得连小伙子也自叹弗如。
饱满 的大酒窝,酿成 了两个凹陷的小黑洞;皱纹呢,“落井下石”地爬满了脸。看到我们,意外的惊喜使他黯淡的眸子像骤然添了炭块的火炉一样,倏地发亮。
全然出乎意料,在我们勾留 于病房的那一个多小时里,三舅没有片言只语谈及他的病,更不哀诉他心境的黯淡或是生活的痛苦,反之,他没事人般地与我们闲话家常,语气平静而又平和,只是临别时,他突然说道:“曩昔 ,我没理会身体对我发出的警告,才铸成了今日弥补不了的大遗憾。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克不及 与你们一起打球了,真可惜呀!”曳在空气里的语音,有些许抖动。人人 鱼贯走出病房后,我转身关门,无意中瞥见他紧紧地咬着下唇,脸上蜿蜒地爬着两道晶亮的泪痕。啊,心境被可怖的病魔啃噬得窟窿处处的三舅,必须 持着多大的勇气和耐力,才不在他人面前流露出任何被生活挫败了的悲哀 啊!然则 ,正是这份勇气和耐力,使他支撑着自己,努力站起来。
在医院待了一段日子后,在他的坚持下,家人将他接回家去。
往昔,当拥有健康的体魄时,他活得充足而快乐,生活的格子,每一寸都填得满满的,只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敷 用;现在,回到这所居住了不知若干 年而笑声处处的屋子,他却觉得惊悚不安,啊,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可是,一切的一切,却又是那么陌生。曩昔 ,在屋子里铺设大理石,主要是喜欢双脚踏在上面那种凉透心肺的感到 、喜欢那种双足触地滑腻似绸的感到 ,可是,现在,一双脚不只 彻底失去了感到 ,甚至,连基本走动的能力也失去了!他原是老餮,喜欢烹饪而又精于烹饪,曩昔 ,厨房是他炫耀能力的天堂,现在,坐在轮椅上,看到那摆设 得整整齐齐但由于久长 未用而蒙上薄薄尘垢的炊具,心中那股悲酸已极的感到 ,便像气压锅里那一大蓬惨白 的烟气一样,闷着、憋着,没个去处。他将轮椅推到冰箱前面,手势迟缓 地拉开冰箱的门,刺骨 冷气 扑面而来,冰箱里残存的一点食物,早已变得干干黑黑的,恹恹地粘在碗里,半点生命力也没有。他呆呆地看着、看着,若有所悟。就在这一刻,他决定了,他不要以眼泪去灌浇那棵被病魔蛀得千疮百孔的生命之树,他要逆其道而行,重获第二次生命。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拼着残存的老命,使出了对抗 命运之神的蛮劲,他坚决不要让酒窝消失于憔悴 枯瘦的面颊,他要它们旋、他要它们转,而为了让它们旋得更悦目 、转得更潇洒,他努力加餐饭,让外在的脸和内在的心,齐齐恢复曩昔 饱满 的旧貌。这样的努力,看似简单,实际上,他内心深处那种惊涛骇浪似的挣扎与奋战、那种只许向前看不许往撤退退却 的坚持与执着,的切实其实 确是需要极端强韧的意志力能力 办到的。
绝不言休地努力了一阵子后,终于,在他寄来的照片里,我们又看到了他重生的酒窝,大大的、圆圆的,并且 ,逐渐饱满 。他坐在轮椅上,看书报、养盆栽、听音乐,开始他第二段截然不合 的人生,有一回,在信里,他居然还眉飞色舞 地写道:“我又开始当家庭大厨了呢,坐在轮椅上炒菜,还真舒服哪!炒出来的菜,与曩昔 相较,可一点儿也不逊色,依然色香味俱全呢!你们什么时候来试试 ?”
由于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三舅腿上的伤口一直溃烂难愈,医院无形中成了他的第二个家,进进出出、出出进进。他不埋怨 、不投诉,一味地忍。只要病情稍好他可以回家去,他脸上的酒窝便会赓续 地旋动。
一年半之后,三舅平静地去世,脸上那双永远酣眠的酒窝,盛满了“无愧于生命”的恬然与坦然。
三舅是个真正理解 尊重生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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