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莅临 沂街去访友,偶然在巷子里遇见多年前旧识的卖馄饨的老人,他开朗依旧,滑稽依旧,虽然抵不过 岁月风霜而有一点佝偻了。
神秘的感到 ,往往令我停止工作,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漫空 ,心里赓续 地想着:这深夜的木鱼声,到底是谁敲起的?它又象征了什么意义?难道有人每天凌晨一时在我住处邻近 念经吗?
在民间,曩昔 曾有敲木鱼为人报晓的僧侣,每日黎明将晓,他们就穿戴 袈裟芒鞋 ,在街巷里穿梭,手里端着木鱼敲,一来叫人省睡,珍惜时间 ;二来叫人在心神最为清明的五更起来读经念佛,以求精神的净化;三来僧侣借木鱼报晓来布施化缘,得些斋钱。我一直觉得这种敲木鱼报佛音的事情,是中国释教 与民间生活相契的一种极好的佐证。
然则 ,我对于这种失传于街巷良久 的传统,却涌现 在台北的临沂街觉得 迷惑。因而每当夜里在小楼上听到木鱼敲响,我都有按捺不住去一探究竟的感动。
冬季里有一天,天空中落着无力的小雨,我正读着一册印刷极为精美的金刚经,读到最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不雅 ”一段,木鱼声恰好从远处的巷口传来,非分特别 使人觉得无边无际,我披衣坐起,撑着一把伞,决心去找木鱼声音的来处。
那木鱼敲得十分沉重 着力,从满天的雨丝里穿扬开来,它敲敲停停,忽远忽近,完全不像是寺庙里读经时急落的木鱼。我追踪着声音的轨迹,促 的穿过巷子,远远的,看到一个披着宽大平民 ,戴着毡帽的小老头,他推着一辆老旧的摊车,正摇摇摆摆从巷子那一头走来。摊车上挂着一盏四十瓦的灯胆 ,随着途径 的波动 ,在微雨的暗道里飘摇。一直迷惑我的木鱼声,就是那位老头所敲出来的。
一走近,才知道那只不过 是一个寻常卖馄饨的摊子,我问老人为什么选择了木鱼的敲奏,他的答复 竟是十分简单,他说:“喜欢吃我的馄饨的老顾客,一听到我的木鱼声,他们就会跑出来买馄饨了。”我不禁哑然,原来木鱼在他,就像乡下卖豆花的人摇动的铃铛,或者是卖冰水的小贩手中吸引小孩的喇叭,只是一种再也简单不过 的信号。
是我自己把木鱼联想得太远了,其实它有时候仅仅是一种劳苦生活的对象 。
老人也看出了我的失望,他说:“先生,你吃一碗我的馄饨吧,完全是用精肉做成的,不加一点葱菜,连大饭铺 的厨师都爱吃我的馄饨呢。”我于是丢弃了自己对木鱼的魔障,撑着伞,站立在一座红门前,就着老人摊子上的小灯,吃了一碗馄饨。在风雨中,我品出了老人的馄饨确是人间的美味,不下于他手中敲的木鱼。
后来,我也慢慢成为老人忠实的顾客,每天工作到凌晨的段落,远远听到他的木鱼声,就在巷口里候他,吃完一碗馄饨,才开始继续我一天未完的工作。
和老人熟了以后,才知道他选择木鱼作为馄饨的讯号有他奇特 的匠心。他说因为他的生意在深夜,实在想不出一种可以让远近都听闻而不吵醒熟睡人们的对象 ,并且 深夜里像卖粽子的人大声 叫嚷,是他觉得有失尊严而有所不为的,最后他选择了木鱼——让清醒者可以听到他的叫唤,却不至于中断了熟睡者的美梦。
木鱼总是木鱼,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它,它仍旧有它的可爱之处,即使用在一个馄饨摊子上。
我吃老人的馄饨吃了一年多,直到后来迁居,才失去联系,但每当在静夜里工作,我仍时常思念 着他和他的馄饨。
老人是我们社会角落里一个平凡的人,他在临沂街一带卖了三十年馄饨,已经成为那一带夜生活里人尽皆知的人,他虽然 对自己亲手烹调后小心翼翼装在铁盒的馄饨很有信心,他用木鱼声传递的馄饨也成为那一带的金字招牌。木鱼在他,在吃馄饨的人来说,都是生活里的一部分 。
那一天遇到老人,他照样 一袭平民 、照样 敲着那个敲了三十年的木鱼,可是老人已经完全忘记我了,我想,岁月在他只是云淡风轻的一串声音吧。我站在巷口,看他徐徐 推走小小的摊消失在巷子的拐角,一直到很远了,我还可以听见木鱼声从黑夜的空中穿过,温 暖着迟睡者的心灵。
木鱼在馄饨摊子里真是美,充斥 了生活的美,我离开的时候这样想着,有时读不读经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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