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从一场急堕深渊的恶梦 中挣扎着苏醒时,衣裳已经汗湿了一层叉一层。她望着一团 团 白色的光影,头痛欲裂。紧随而来的是程远雷的呼叫招呼 声,璀璨地让她忆起了鲜血淋漓的曾经,那些她拼了命都想要忘却的事。
久长 的眼疾,加上突如其来的重击,沈携君的视力骤然下降,她只能看见一团 朦胧的影子,虚幻得像是一个梦。她想,这样也好,这个世界战火赓续 ,邋遢 可怖,看不清楚反而是一件幸事。
这年隆冬,沈携君早产,生下了一个孩子。从此,她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父亲没有做到的事,还要他去完成。她给他取名萧萧,给他讲一个叉一个皮影戏的故事。
沈家酒厂倒闭,沈父沈母双双死于日本人的刺刀下。这则消息传到参谋 长府里时,恰就被生如浮萍的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跪倒在家乡的偏向 ,江 南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有荷塘碧叶,蛙声十里,有生她养她的父母 ,有爱她宠 她的萧雨。倘若时光回到早年 ,她会选择忍气吞声地嫁给程远风,也会在沈家承欢膝下,父亲的酒厂不会倒闭,母亲会龟龄 安康,她最爱的萧雨,会在苏州城声名鹊起,成为灯影戏人人
想着想着,她便笑了。
沈携君把自己闷在程远雷尊府 的一个房间里,再不曾迈出去一步。一次程远雷喝醉了,摸着黑就摸进了她的房里,她刚烈得像一个战士,拿起剪刀直逼自己喉咙。他抖动着手夺过了剪刀,却再也忘不了她直愣愣的眼神里漫起的那一汩强可蔽日的波澜 。
日子在久长 的思念中变得特别 悠长,沈携君的世界终于彻底黑了下来,她戍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瞎子。
程远雷牺牲了。消息传来时,沈携君一边和萧萧说着话,一边摸索着修剪一张皮影,冷不防剪破了手指,流了几滴她看不见的血。
随着程司长病故,程家大少爷牺牲,世人开始上演最熟稔的戏码——落井下石。风光了半个世纪的程家,光辉 不再。小少爷程远风风流 不改,吃喝嫖赌几乎败光了所有家财,使程家背上了巨额债款。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悠悠道。
7
黎安奉程远雷遗命,将沈携君和萧萧一并带回他自己的老家。火车上,黎安拿出一封信函,是程远雷的遗嘱。
军场上的人,都是我命由天不由我,这封遗嘱,他早就写好了。程氏名下的所有家当 ,都归沈小姐一人所有。他手里还捏着一张被悉心保存 的画像,画像中的入正是一个红裙女童,她踩着月光站在假山底下,掌心停藩了一只萤火虫。
就在她第一次见到萧雨的夏夜,程远雷也第一次觉得这个女孩这样美。
片刻的犹豫后,黎安哑着嗓子道:“萧雨,他还在世 。”这句话仿佛带着露宿风餐 的湿意,从无比遥远的银河畔 飞来,飞了这么久才飞进她的耳畔,像是穿透了十丈土地映射进棺樽里的陽光,刹那间盈满了整个世界。
萧雨基本 没有去营长家演出,营长与日本人勾搭 ,已被程远雷发觉 ,那一场大火,就是 他的授意。可他终究照样 放走了萧雨,这个男人对她的爱,连他也为之动容。他将萧雨半路劫持,强行灌下了药,送往了黎安的老家。
济南西郊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黎安回到镇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探听 萧雨的下落。
结果是出乎意料的顺利,镇上人人都说皮影戏演得最好的青年名叫青影,十二年前逃难来的,是个瘸子。黎安特地去见过,确是萧雨本人,只是昔时 他饱经折磨,加之药物作用,已经忘记了前尘过往。
沈携君被搀扶 着来到皮影戏的场地里,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萧萧。她听见奏乐声起,往来喧闹,直至那一抹清亮的嗓音响起,世界万籁俱寂。
“中状元招驸马,功成名就。富贵人偏不忘,名士风流 。蟾宫折桂仙神手,雀屏中目凤凰俦。”
听众纷纷 讨伐着背信 弃义的陈世美,唯有她沉浸在这个熟悉叉陌生的声线里,听着十五年前那出没有唱完的陈世美与秦香莲。她想起那天自己盖住 他促 离去的身影,红着眼圈道:“萧雨,你敢不敢为我再演一出戏?就演那陈世美与秦香莲!”
年华逝水,时光蹉跎,十五年曩昔 ,她再也看不见他,他再也不认得她。
一曲戏罢,在一片喝采 声后众人纷纷 散去,偌大的场地里只剩下埋头收拾皮影的他,以及呆呆站在原地的沈携君和黎安。
萧雨见是陌生的脸孔,便拖着跛足,上去寒喧了一句:“二位是从哪里过来逃亡 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