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极端顽固”的灵魂
1928年,沈从文经徐志摩介绍,进上海中国公学主讲大学部一年级现代文学。在听课的学生中,有一位刚从预科升入大学部一年级的女生,名叫张兆和,时年十八,面目秀丽,身材窈窕,性格平和文静,学生公认她为校花。
张兆和的美貌和沉静,强烈地摇动着沈从文,令他目眩神迷。
然而口齿木讷的他,总是“爱在心里口难开”,于是他只得用他那支笔,给张兆和写起情书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
可是张兆和收到情书时,谨守教养的她,却紧张得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她听任一封封情书而置之不理。但这下却把沈从文急坏了,他烦躁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此事很快在校园传开。
张兆和的几位女友劝她说:“你赶紧给校长讲清楚,不然沈从文自杀了,要你负责。”张兆和也紧张起来,她带着一摞情书,急忙找到校长胡适,怯怯地说:“你看沈先生,一个老师,他给我写信……我现在正念书,不是谈这事的时候。”
她希望得到胡适的支持,出面阻止这事的进一步发展。没想到胡适却微笑着对她说:“这也好嘛!他的文章写得蛮好,可以通通信嘛。”
此时,张兆和不免有些尴尬,言不及义地与胡适谈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自此以后,张兆和只好抱定你写你的,与我何干的态度。而早已知情的胡适,在给沈从文的信中只好无奈地叹道:“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
然而沈从文却凭着他那乡下人特有的韧劲,在长达三年零九个月的时间里锲而不舍地追求他的爱,他相信,“她现在不感到生活的痛苦,也许将来她会要我,我愿意等她,等她老了,到三十岁。”
最后,两个“极端顽固”的灵魂,终于结出完美的爱情果实。
1933年夏,沈从文辞去青岛大学教职,与张兆和、九妹沈岳萌一起到了北京,这时他俩的爱情之果,也到了成熟的阶段。9月9日,他们在北京中央公园水榭宣布结婚,有情人终成眷属。
1935年,沈从文和张兆和在苏州
半路杀出个高青子
早在金介甫(JeffreyC.Kinkley)写《沈从文传》时,就认为沈从文的散文《水云》是写他婚外恋情的作品。只是该文写得扑朔迷离,甚难穷尽原旨。
金介甫的推断没错,这个外遇的对象是后来出过集子的女作家高韵秀,笔名高青子。
沈、高两人具体认识的时间难以确认,学者刘洪涛认为应该在1933年8月以后,最迟不会晚于1935年8月。据沈从文《水云》文中观之,高青子是熊希龄的家庭教师,沈从文有事去熊希龄在香山的别墅,主人不在,迎客的是高青子,双方交谈,都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一个月后,他们又一次相见,高青子身着“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沈从文发现高青子是看过他的小说的,她的装束就是模仿他小说《第四》里的女主人公的装扮。当沈从文把这点秘密看破,而高青子亦察觉自己的秘密被看破时,双方略有尴尬和不安,但随即有所会心,他们开始交往了。
由此可知高青子是个慧心的文艺少女,据笔者访问当时95岁高龄的同时代女诗人徐芳,她表示高青子是福建人,当时只是高中毕业,但对于文艺颇为喜好,后来她的写作和沈从文的鼓励和提拔有极大的关系。
而证之于高青子发表于1935年末的《国闻周报》第13卷4期的小说《紫》,与沈从文当时的处境是符合的。
故事从主人公的八妹角度观之,叙述主人公与两个女子之间的感情纠葛,在已有未婚妻珊的情况下,又“偶然”遇到并爱上穿紫衣,有着“西班牙风”的美丽女子———璇青(沈从文常有笔名“璇若”,“璇青”的灵感来自“璇若”+高青子),于是主人公在两个女子之间徘徊,激情与克制、逃避与牵挂,营造出矛盾又凄美的心灵风景。
故事的八妹,实际上就是沈从文的九妹———沈岳萌。沈从文后来在《水云》中曾提到帮这个“偶然”修改过文字,应该就是高青子的《紫》这一篇,而且《紫》又是在沈从文主编的《国闻周报》上发表的。高青子后来还有一篇《灰》,也是发表在《国闻周报》。
另外《毕业与就业》则是发表在同为沈从文主编的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102期(1936年3月1日);《黄》则发表于《大公报·文艺副刊》202期(1936年8月23日),都和沈从文有极大的关系。
学者刘洪涛在1997年时曾就高青子之事,访问过张兆和女士,张兆和对该事仍耿耿于怀。她承认高青子长得很美,亲友们曾居中劝解,有人甚至要给高青子介绍对象,以了结她和沈从文的关系。
其中翻译家罗念生,就是“对象”中的人选,但此事并没结果,后来罗念生在1935年冬,与擅长青衣的马宛颐结婚了。
破译《看虹录》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沈从文在同年8月12日,离开北平,南下武汉、长沙。1938年4月经贵阳到达昆明。而当时张兆和刚产下次子虎雏,身体虚弱,并没有与沈从文同行。
1938年诗人徐芳也来到昆明,据她说她当时住在昆明市玉龙堆四号,她和张敬小姐住一间房,而高青子和熊瑜(熊希龄的侄女)住一间房,她们共享一间客厅。
1939年6月27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常务委员会第111次会议通过决议:“聘沈从文先生为本校师范学院国文学系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自下学年起聘。”
而高青子因沈从文的推荐也在西南联大图书馆任职,我们从教职员名录中查到:“图书馆员高韵秀,到职时间为1939年6月,离职时间为1941年2月。”在昆明期间两人同在西南联大,他们的交往就更加密切了。
徐芳在访谈中表示当时对他们两人的往来,流言是颇多的,主要在于沈从文早已有家室了。
而作家孙陵在《浮世小品》书中,有着近距离的观察,他说:“沈从文在爱情上不是一个专一的人,他追求过的女人总有几个人,而且,他有他的观点,他一再对我说:‘打猎要打狮子,摘要摘天上的星子,追求要追漂亮的女人。’
他又说:‘女子都喜欢虚情假意,不能说真话。’他对于女人有些经验,他对我说的是善意的,我复述也并无恶意,虽然我并不同意。这时他还发表了一篇小说,《看虹摘星录》,完全是摹拟劳伦斯的,文字再美又有何用?几位对他要好的朋友,都为了这篇小说向他表示关心的谴责。他诚恳地接受,没有再写第二篇类似的东西。”
沈从文在1941年7月写成小说《看虹录》,后来在1943年3月重新改写,并发表于同年7月15日的《新文学》第一卷第一期。
故事叙述一个作家身份的男子,在深夜去探访情人,窗外雪意盎然,室内炉火温馨,心灵早已相通的两人,在这愉悦的气氛中放纵了自己,他们向对方献出自己的身体。
小说插入大量抽象的抒情与议论来体现沈从文的独特思索,他进行多种文本的实验,既有隐喻的语言模式,又有转喻式的多种故事结构方式,再加上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过多的技巧实验,压垮故事的情感叙述,沈从文刻意把这段婚外情,写得隐晦,因此这小说是晦涩难懂的。
“一篇锦瑟解人难”,其最大的原因,在于大家没有找到小说的本事,而把它解释成哲学上的形象思维,那真是有点“痴人说梦”了。
而左翼批评家则交相指责他写色情,后来郭沫若甚至直接给他贴上“桃红色”作家的标签。
“虹”是美的象征,沈从文的“看虹”,可解释为对美好女性的追求。它指向的正是高青子,何况高青子的小说集,不正是名为“虹霓”吗?
金介甫也认为《看虹录》的女主角,正是《水云》里的“偶然”。他说:“我曾写信问过沈从文夫妇,打听《水云》中的偶然到底是谁?沈在1985年3月9日回信中只简单说了一句‘的确有过这样的人’。
据作家金堤说,《看虹录》里写的那个房间他很熟悉,写的正是昆明的沈家。1982年金堤向沈从文夫妇打听过这件事。张兆和说,沈当时不让她读《看虹录》。
金堤问到这篇小说的真实性时,沈只是笑而不答。“但他的笑说明,小说中必定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
其实更直接而权威的说明,是沈从文自己。他提到他在《看虹录》中的“屈服”是:
“火炉边柔和灯光中,是能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感情’或‘爱情’的东西……一年以来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钟内即证明等于精力白费。”“我真业已放弃了一切可由常识来应付的种种,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种感情漩涡里去。”
美丽的虹彩是转瞬即逝的,短暂的婚外恋情,也总不敌长久的婚姻,于是“那个失去了十年的理性,才又回到我身边”!
高青子最后选择了退出沈从文的生活,时间大约是1942年。
于是沈从文写道:“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带有一点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就到别一地方去了。走时的神气,和事前心情的烦乱,竟与她在某一时写的一个故事完全相同。”
这里沈从文提到的那个故事,也就是高青子的《紫》,那是高青子写她和沈从文的婚外恋的故事,故事结尾是女主角最后像流星般地划过天际,不知所终。
而在现实中高青子也倏然飘隐,听说后来跟一位工程师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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