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盈步入正厅,一眼便瞧见坐在左侧的女子,眼波流转,明眸青睐,实是平生未见的美人。
这是谁? 坞城内诸多高门贵户,平日里夫人小姐们时常吃茶斗花,她也接过几回帖子,却也从未见过这女子。眼角一扫,又瞧见婆婆旁边的中年美妇,正低头吃茶,也并不曾认得。 她向婆婆行礼,婆婆笑道:“月盈,快见过你姨母。” 月盈转身福了一礼,问候道:“姨母安康。” 老太太又说:“旁边那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便是你姨母的独女,玉庆的表妹,茉儿。” 哦,原来这便是茉儿。 月盈与玉庆成婚后,曾在他的衣柜里找到一条绣着茉莉花的帕子。玉庆当时告诉她,帕子是一个叫茉儿的远房表妹绣的。当年全家没有北上时,就住在茉儿家隔壁,两人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月盈犹记得听完那条帕子的来历后,她还吃了两天酸醋,但最终不了了之。毕竟两地相距甚远,青梅竹马的情分怎抵得过这千里之遥。谁能想到,那颗曾让月盈齿尖泛酸的青梅果儿,竟找上门儿了! 几人寒暄过后,管家带茉儿母女去客房歇息,婆婆将月盈留下,商议茉儿母女的安置。 “都是可怜人呐。”婆婆叹道,“原先也是兴旺的门户,没想到茉儿她爹赌上了,将家底儿败个精光。房子抵了债,茉儿她爹也去了,娘儿俩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毕竟亲戚邻居的,我不能不管。” 月盈微笑道:“婆婆说的是。咱们虽不是什么豪门人家,但多两双筷子,总还是供得起的。” 婆婆拍着她的手道:“咱们月盈最是宅心仁厚。但到底不是自己家,我怕她们娘儿俩住得不舒畅。” 月盈愣怔:“那……要如何?” 婆婆道:“我说句你不爱听的,当年若不是老爷升迁,全家北上,如今玉庆与茉儿,怕是早就成婚了。” 月盈笑问:“那依婆婆的意思呢?” 婆婆想了想道:“唉,如今他们家落魄了,想必也不会计较名分。不如,你把茉儿收到房里,给玉庆做个小妾吧。茉儿成了咱们府里的人,她与她娘便也能安心住下来了。” 月盈心里冷笑,面上却淡淡的,只道:“姨母与表妹从此在这儿安家,倒不必慌于一时,我先问了玉庆,再做打算。” 月盈心里不得劲,晚上早早便歇了。 不想灯刚点上,玉庆就回来了,进屋就一叠声问她:“是不是茉儿来了?” 听听,茉儿茉儿,叫得多亲热,当年两人成婚时,玉庆的境遇不及今日,他曾向下嫁的月盈承诺,婚后他绝不会像旁人那样三妻四妾,此生只有她一人。也不过就是几年光景,就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茉儿茉儿了。 月盈翻了个身,不去理他。 玉庆硬生生将她扳过来,对着她脸道:“我这表妹花容月貌,你可别亏待她。” 月盈心里一凉,咬牙道:“奴家一准好好对表妹,相公你放心。” 月盈说到做到,对茉儿母女好得不得了。 布匹锦缎、珠宝首饰、家什摆件、侍女小厮都捡着好的往里送。 为了照顾茉儿母女的口味,还花重金请来一位南方的厨子,专门伺候茉儿母女的饮食。如此一个月下来,上百两银子也是打不住的。 有天婆婆与月盈一同用晚饭,问道:“昨儿听管家提了一嘴,说是为着茉儿娘俩,这个月府里多花了不少银两。” 月盈给婆婆夹菜,笑道:“银子是花了一些,但是值得的。茉儿那一等一的相貌,好东西才配得上她。下个月我打算请两位工匠过来,把偏院好好修葺一番,最好弄个什么园林出来,一定合茉儿的心思。” 婆婆惊诧道:“这是茉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月盈含糊道:“倒也不是谁的意思,娘你想想,茉儿早晚是咱们家的人,总不好亏待人家。” 婆婆面露不悦:“银钱有它的用处,铺张不妥。我记得从前这娘俩生活十分节俭,怎么多年不见,竟变得如此奢靡?” 月盈浅浅一笑:“人总是会变的。娘你忘了,从前茉儿她爹可是不赌的。” 婆婆瞧了月盈一眼,心有所思。 一晃整月过去,因玉庆公务繁忙,时常不回家里,这纳妾的事便被月盈搁置下来。 那天,她正在屋里吃茶,一个婆子慌慌跑过来,耳语道:“夫人,偏院那母女俩,偷偷带着您送过去的首饰去当铺换钱。” 月盈故作惊讶:“竟有此事?” 又转身大声吩咐院里院外:“想是茉儿她爹当年的赌债没还清,些等小事,不要惊动了老太太。” 婆子说道:“老奴斗胆去问了一嘴,那茉儿的娘竟然说,她们身无分文,实在没有办法。” 月盈恍悟:“都怪我!只想着把好东西送过去,却忘了问她们身上有没有钱!” 院子里动静这样大,早惊动了老太太派人来问。 月盈满怀愧疚道:“我以为姨母与茉儿多少能有些银钱傍身,便只送些首饰衣料表达心意,万没想到她们已经到了要典当首饰过活的地步。唉,都是我不好,虽说住在府里吃喝俱全,但总有要出门花钱的地方,是我没有想周全。” 婆婆叹了口气道:“还是少给些钱吧,谁知她们卖首饰做什么?万一真是茉儿她爹留下赌债要还,难不成要由我们来填这个洞?这还没纳进门便如此,以后名正言顺了,岂不是要把家里搬空?” 月盈笑道:“娘你定是多虑,那倒不至于。” 婆婆道:“这些个事,我也不能抹了亲戚家的面亲自去问,好孩子,你做得对。”又沉思道,“你说茉儿有一个赌鬼爹,这赌,会不会遗传?” 月盈摇摇头,再未说话。 玉庆偶尔会抽时间去问候姨母,但并不频繁,但私下没少跟月盈提茉儿。 “月盈,我瞧着脂砚斋的胭脂不错,我给你和茉儿带了一份,你送过去。”隔日,又道:“我前儿看到一批锦缎,是茉儿从前稀罕的颜色。你送过去。” 月盈怒道:“你自己没长腿?要是心急,早点纳进来就是。” 玉庆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天天往那院儿里跑,不好看。” 月盈恨得牙痒痒,只将东西送过去,却从不提是玉庆送的。偏那茉儿,总拉住问玉庆的境况,月盈皆实话实说。 “玉庆在书房里写字。” “玉庆与婆婆话家常。” “玉庆哪也没去,在我房里看书。” …… 几次三番,茉儿便也不再问了。 春日来临,月盈得去下面的庄子查账。她特意请示婆婆,要带上茉儿做帮手。 到了庄子,查账完毕,屏退众人。月盈问道:“茉儿,你刚才有没有看见左侧那个穿白衣的男子?” 茉儿点头。 月盈拉住她的手:“那个男子是庄子里有名的人物。识字,会些拳脚功夫。他父母我认得,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这男子至今也未成家。我瞧着,他与你倒是般配。” 茉儿小声道:“不如表哥。” 月盈淡淡道:“我寻思着,你若嫁给那个男子可以做正室。” 茉儿低着头,许久才道:“若是玉庆哥哥的意思,我便同意,若不是……” 月盈恨得牙痒痒,只道:“既如此,那便安心等待玉庆忙完这一阵儿再说吧。”心道,这事早晚得有个主意,玉庆若真有纳妾的心,那她也只好从此各安心事。 月末,玉庆邀请几位好友入府就餐。宴席过半,月盈亲自下厨做的点心出锅了。她转身瞧了一圈,正想让丫头送上去,不想玉庆身边的小厮却悄悄来到厨房,道:“少爷吩咐,让茉儿姑娘送点东西到前院。” 月盈不及细想,对前来帮忙的茉儿说道:“茉儿,我手上有活儿脱不开身,劳烦你把这两碟子糕点送到书房吧。” 茉儿正想见玉庆,乐不得地接过食盒,一路直奔书房。 书房里,众人看见突然闯进来的茉儿,齐齐望过去。 茉儿故作从容,将东西送到玉庆手上,说了两句话,便袅袅离开,牵动着身后好几道探究的目光。 晚饭时,玉庆忽然对月盈说道:“我想来想去,茉儿毕竟是我表妹,她又生得貌美,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月盈一愣:“话虽这样说,但总得有更好的去处才行。” 玉庆笑问道:“你觉得侯府如何?” 月盈一早就在寻思玉庆的做法,怎么能让茉儿大庭广众之下出现在众男子面前,原来他怕是早有将茉儿送人的想法。“奇货可居”,月盈想到这个词。 玉庆接道:“那日侯府的五公子也在书房,茉儿突然闯进来,公子对他一见钟情,问了我几次。” 月盈沉思道:“侯府的五公子不是前年才成婚吗?” 玉庆不以为然道:“茉儿过去,自然只能做小妾啊。做侯府的小妾,算是抬举她了。主要是有了这一层关系、这一份人情,我日后找侯公子办事,那也能痛快利索些。” 月盈:“……原来如此,那总要问问茉儿自己的意见。” 那天晚上,月盈辗转反侧,不得安眠。这么一盘算,玉庆怕是对茉儿就没什么心思,早就打了送她出去为妾的想法。她本应该高兴的,但一想到枕边人这样凉薄,为了给自己铺路,就送走一个对他情根深种的女子,一时竟哭笑不得。 两日后,月盈来到茉儿的院子里,直接告诉她:“与你表哥来往甚密的一位侯门公子看上了你,你愿意过去给那人做小妾吗?” 茉儿道:“这是表哥的意思?” 月盈一字一句道:“侯府看上你,你表哥得罪不起。” 茉儿冷着脸看向月盈:“说来也巧,平时不叫我去书房打扰表哥,偏偏那日书房来了不少客人,你却叫我去丢人,你就是故意让我现眼的!我听人说过,那个侯门公子淫色得很!侯门就是一个虎狼窝,我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月盈心道,我若告诉你,叫你去书房的是你表哥,你待怎样? 但这话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如今玉庆没有二心,她自然得维护夫君的体面,只道:“我原本打算让你去平头百姓家里做正室的。” 茉儿声音缓和下来,问道:“如果那日钟情我者,是一个权势不如表哥的人,他还能让我去给人做小妾吗?” 月盈装作糊涂:“这我怎么知道?” 茉儿哭得心碎:“他不会的,他变了,他如今只是拿我换东西罢了!” 月盈笑笑,转身欲走,忽被茉儿喊住:“有劳嫂嫂帮我费心,庄子里那个男子,我答应了。” 一个月后,茉儿嫁入庄子里的白家。婚后,她便赶着马车,将母亲带离玉庆的府邸。 临行前,茉儿掀开布帘,与玉庆说道:“多谢表哥照顾,这些日子多有叨扰。” 玉庆道:“你我表兄妹,我照顾你,理所应当。”又转身对月盈道,“你看你这些日子忙的,吓的,生怕你夫君给你找个姐妹,你瞧这不就打发了?” 月盈羞涩一笑,只觉得今生今世,怕是没有哪个日子比今天更让她快活。 茉儿看了眼不远处的月盈,随后虚虚地望着家乡的方向,不由感慨。十年青梅竹马情,放在这俗世面前,原来不值一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