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接我爸出狱那天,赵律师也去了。
他当时都72岁了,早都不接案子了。
我爸见到他,噗通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赵律师哭着搀他起来,说,我受不起,这么多年,我良心不安啊。
而我看着我爸,却不敢上前。
因为我对他太陌生了。
他在狱里的时候,我一共去看过两次。
一次很小,看见狱警吓得直哭。一次去了躲在我妈身后,没说几句话。
十年牢狱,让我爸的性格全变了。
他本来是老师,口才很好的。可是常年禁闭,出来之后,说话都有些口吃了。我妈说,他以前是个很开朗的人。
可是,我见到的爸爸,每天都沉着面色,不说话。
那时我们从外公家搬出来,租了一个小平房,他每天都在家里看电视。
他和这个社会脱节太久了,好多事物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他的手臂上,全是烟疤,数都数不清。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
我爸突然问我,你哥怎么一直不打电话回来,他知道我出来了吗?
很显然,我妈没告诉他我哥失踪的事,只说外出打工了。
可十几岁的我,哪反应得过来。
我说,我哥……失踪了。
我爸开始没听明白,反应过来后,冲出房门问我妈怎么回事。
他发了疯似的骂我妈怎么这么蠢,让小孩子自己出远门!
我妈有苦说不出,恨得自己抽自己嘴巴。
我爸又抱住我妈,哭着道歉,说是他不好,害了全家。
那一晚,我没合眼。
因为我爸在院子里,站了一夜,对着天,嚎叫。
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一声一声,无比凄厉,无比悲凉。
2004年,我爸拿到了20多万的国家赔偿。
我们买了一套临街的房子,前面的房间开了小超市,后面的房间住人。
我终于过上了相对正常的生活。
那时候,我成绩特别不好,胆子也小。我爸每天辅导我功课。
他讲完我的错题,问我懂了吗?
我就说懂了。
其实,我没懂。可我性格就这样,问什么都点头,不敢摇头。
几次之后,我爸就发现了。
有一次,他摸着我的头说,闺女,你不要怕爸爸。你不会做,我也不会生气的。是爸爸耽误了你,我哪能和你生气呢?咱们慢慢来,让爸爸把这十年都补上。
我咬着笔杆,眼圈就红了。
我也不是怪谁,但现实就是如此,我妈要挣钱,要救我爸,要找我哥。
我一直就是次要的存在。
终于有一天,有个人这么认真地对待我,让我受宠若惊。
我就是从那天起和我爸破冰了。
跟着他学习,帮着他干活。
他真的是个好老师,很多难题都讲得通透明白。可惜再没机会站上讲台了。
家里所有的力气活,我爸都包了。进货搬货,全不让我妈碰。
他不舍得我妈,怕我妈累。
那一年年末,我妈在家里算账,攒了一万多块钱。
我妈说,哎呀,不容易,终于往回赚了。
我跟着傻高兴。
我爸和我妈说,和你商量个事,我想出去一趟。
我妈说,去哪儿啊?
我爸说,我……想去趟广州。
我妈一瞬咬住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爸想去找我哥。
其实我们有好多推测的。比如被抓去打黑工了,比如进传销了,或者他就是嫌家里烦,不想回来了……
总之,我爸要去找个答案。
我爸出发之前,把他以前当老师时穿的中山装找出来了。
我妈说,你穿这个干什么呀,现在谁穿这个啊。
我爸就说,儿子以前最喜欢看我穿。这么多年不见,不认识人也能认识衣服。
我妈哽咽得说不出话,低头默默收拾东西。
那次,我爸跑了好多地方。
公安局也报了案,直到春节前才回来。
一点线索都没有。
后来,这成了他一个例行任务。
每年他都会穿上他的中山装,出去找我哥一二次。
哪里打工人多,他就去哪,广东浙江他都跑了。
2008年,我考上了二本。
学校在合肥,我爸新做了一套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中山装,送我去上学。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怎么找我哥,背着个大书包,里面放的都是寻人启事。
其实挺难的,因为寻人启事上连张照片都没有。
那时候不像现在随时随地可以拍照,我哥小时候唯一的一张照片,搬家时也弄丢了。可我爸仍然不死心。
我陪着他沿路边的电线杆,一张一张贴过去。
这些年,他就这样贴了千万张。
我爸看见我同学,还托付她们多留意。
后来,室友和我熟了,才问我。她说,你哥走失也有六七年了吧?
我点头。
她又说,你哥又不小,如果不是那个了……他没理由不往家里打电话吧。
我瞪了她一眼说,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其实,我和爸妈心里或许都有那个可怕的答案。但我们都默契地不去戳破它。
这世界总会有奇迹的,对不对?
我们家已经受了那么多的冤屈,吃了那么多的苦头,也许会否极泰来。
我是在大学里认识大贺的。
大贺是合肥人,他和我同届不同系。
他家条件挺好的,把他养出憨憨又欢乐的性格。
他大四下半学期,去了一家搞机械的大企业去实习。而我的计划,就是回老家。
我对家的那种不舍与渴望,超越许多小孩。
因为我小时候得到的有关家的温暖太少了。
一想到将来要长期留在合肥,远离父母,感情上就承受不了。
所以,我和大贺提了分手。我说,我必须回去,我也不想耽误你。
大贺不同意,说先异地恋,说不定以后会有解决办法。
后来就是12年3月,我爸在店里踩着梯子修灯,让我妈递一下螺丝刀。
就这么一个从弯腰到起身抬手的简单动作,我妈却倒下了。
急性脑溢血,送到医院的时候,眼睛都歪了。
大贺陪我赶回去的时候,妈妈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第二天就离世了。 我爸说,我妈是累的。
这辈子,跟着他,没过几天好日子。
葬礼我们没有大操大办。妈妈一生简朴,我和我爸也没有铺张。
刻碑的时候,我爸说,把我的名字也刻上吧,反正早晚的事。
大贺在一边忙阻止说,不吉利,不吉利。
说实话,我没想到大贺那么扛事。
我爸精神恍恍惚惚的,他就睡在堂屋的沙发上,跟着忙前忙后。
是出殡后的第二天晚上,睡梦间,我忽然听见大贺急呼,叔,叔,你别吓我。
我冲出去一看,我爸差点把自己吊死在吊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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