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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王小毛+王皮皮
晨光微熹。 叶七赶着驴车绕到花采阁后门，轻叩三声。片刻，吱嘎一声响，从门缝里探出一张眉清目秀的笑脸儿。 秋儿道：“叶七哥，你今儿可真早！” 叶七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早上家里蒸了肉包，我想让你吃口新鲜的，便提前一刻出了门。秋，快趁热吃。” 秋儿接过油纸包，三下五除二吞掉两个肉包，抹抹嘴道：“真香。” 叶七笑道：“你若爱吃，下次再给你带。” 他沉默寡言惯了，也不爱笑，这会儿笑一笑，便觉得冰消雪融，春光乍现。 两人将驴车里的蔬菜瓜果卸完后，并肩坐在门槛上歇息。秋儿瞧着叶七的衣袖破了，便回屋取出针线帮他缝补。你侬我侬时，身后突地响起一串尖利的笑声。 “哟呵呵，青天白日的，男未婚 女未嫁，也不知收敛些。” 两人赶紧站起，垂首立于一旁，齐声喊道：“红三姨。” 红三姨伸出粗壮的手指点了点秋儿的脑门：“姑娘们都起了，你还不赶紧过去伺候着，在这磨磨蹭蹭！” 秋儿恋恋不舍地望了叶七一眼，转身往院子里跑去。 红三姨上下打量一番叶七，笑道：“叶七，我昨儿刚查了账，你想把秋儿赎回家当媳妇，可还差我十五两银子。” 叶七从怀里摸啊摸，摸出一两银子呈过去：“红三姨，现在还差十四两。” 红三姨接过那一两银子掂了掂，缓了口气：“若不是看你忠厚守信，我断不会把秋儿留到今日还不接客。” 叶七有点慌：“你当初应了我，只要我筹够三十两银子，便可为秋儿赎身，不能食言。” 红三姨冷哼一声道：“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看到全乎的三十两，莫耽搁我们秋儿最好的年华。她娘长了根死脑筋，当年为了一个只会花言巧语的恩客生下她，把自己个儿的命搭进去不说，还连累我带着这么个拖油瓶。我把她养到这么大仁至义尽，该到她回报的时候了。” 叶七：“红三姨，我一定会尽快筹够剩下的十四两。” 红三姨扭着粗腰回到院儿里，边走边道：“我等着，劳你多卖些瓜果梨桃萝卜白菜，把这个吃白饭的早些接走吧！” 辰时一刻，花采阁依惯例开门迎客。姑娘们打扮得千娇百媚，如花朵一般绽放在大门口、门廊中、楼梯旁、看台上，伴着艳曲摇曳生姿，细声柔语，直让人酥到骨头里。 红三姨被姑娘们的胭脂香味熏得昏昏欲睡，正打算小憩片刻，只听门口一阵喧哗，随后走入七八个人，皆身着华服，姿态傲慢。 红三姨提着襦裙，蹬蹬蹬跑下楼，热情招呼：“哟，贵客光临，我花采阁可真是蓬荜生辉呀！” 几位公子中，有人先开口：“姚二，今儿是为了给你接风，你先挑！” 姚公子摆着扇子踱出来，从左到右环顾一番，勾勾嘴角道：“这位妈妈，倒是把姑娘们喊出来给大家瞧瞧啊！” 红三姨拍了下大腿，知道今儿是来了大生意，笑得像朵地瓜花，立时将闲着的姑娘全部喊了出来。列成两排，任由公子们挑选。 姚公子挨个瞅瞅，越看越觉得无趣。个个巧言玲珑，浓妆艳抹，美则美矣，却像满满登登一桌大鱼大肉，他觉着腻歪。 恰在这时，秋儿端着茶水果点跑了进来。一身碎花短衣，眉眼清淡，乌发间细细点缀一朵绒花。姚公子远远瞧着，只觉得满桌山珍海味之间，突地上了一盘小葱豆腐，简单是简单点，却宜人怡心，清新扑面。 她合上扇子，漫不经心地点了点秋儿：“就她吧。” 红三姨一听，慌忙赔笑：“哎哟，姚公子，这粗手笨脚的丫头，哪配伺候您呐，您再看看……” 姚公子就爱跟人逆着来，他盯着直往后面躲的秋儿，笑笑问道：“怎么？我想要一个粗使丫头都不成？那我今儿还非她不可了！” 红三姨眼珠子一转，露出一脸为难相，凑近了说道：“姚公子，实在是不巧，这姑娘来了月信，没法儿伺候人。” 姚公子一脸乖戾相：“哦？若真是如此，那也不必勉强了。” 红三姨微微松了口气，却听姚公子又说：“我这人呐，吃不到嘴的便会一直惦记，你说她今儿来了月信，那成，七日后，我再来找她！” 说罢，姚公子随手指了个姑娘，进入包房。紧随其后的公子里，有两个是花采阁的常客，好心点拨了红三姨两句：“这个姚公子不是一般人物，他是侯爷夫人的胞弟！性情不定、乖张得很。红三姨，这号人你得罪不起。我劝你啊，趁着这几日赶紧把那个秋儿好生捯饬捯饬，你记着，姚公子不喜贞洁烈女，喜欢会伺候的，若是扰了他的兴致，有你受的。” 红三姨这一日过得惴惴不安，送客关门后，还是敲响了秋儿的房门。 秋儿却像早知道她要来一样，已经备好茶水。她敬了茶水给红三姨，又扑通一声跪下。 红三姨道：“你这是做什么？” 秋儿道：“这多年来，虽然没说出口，但秋儿对红三姨的照顾一直铭记在心。我娘离世时，虽则将私房尽数留给了你，托你照顾我，但其实我也晓得，若不是红三姨义薄云天，哪里会将就我至今，今儿个又被姚公子为难。我身无长物，只能给您磕个头。” 红三姨往昔与秋儿亲娘十分交好，加之她身后又站着那个不管不顾的蛮夫叶七，确实不敢做出逼迫的事情。此番前来，也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在秋儿的心里撬开一条缝儿。 “你娘当年为个男人丧了命，至今也未见那男人回来，可见世间男子最是薄情寡义。你生在花采阁长在花采阁，亲娘为娼，养娘为鸨，你说你清白，外人能信几分？便是那叶七信你，那么他的父母邻里呢？又如何看你？我只劝你，别闹到最后，落得一场空，还不如趁年华正好，得贵人青眼，多捞一些傍身的实惠呢。” 秋儿道：“多谢红三姨提点。” 次日，红三姨刚起，看门的小厮便捧进来一只盒子，里面装着衣物首饰和一张银票，送物之人留话：六日后，姚公子来吃小豆腐，望红三姨费心装点，事成之后，另有银票奉上。 红三姨捏着那张银票，又想着另一张银票，脑子都浑了，清醒下来后，便知这一遭秋儿是躲不过去，非得想个法子，让她心甘情愿才行。 红三姨绞尽脑汁，计上心头。 午后，她在柴房里找到正在干活的秋儿，说道：“今儿出去采买，听得一件事情，想来想去，还是要说给你听，信不信由你。叶七他娘早就托赵媒婆去巷子尾的李屠夫家提亲，此事你可知晓？” 秋儿一愣，往灶台里添了把火，低声说道：“叶七哥说过，他不愿意。” 红三姨冷笑：“他对你说不愿意，可我听说叶七爹娘正修葺房屋呢，难不成是准备娶你？那么为你赎身的剩余银两，叶七何时凑齐呀？” 秋儿不语。 红三姨继续诛心：“你也莫怪他，这两年，他是一文钱一文钱地凑，穿着破衣烂衫、吃着粗茶淡饭，也算是为你尽心了。” 说完，红三姨转身离去，让人套了马车，直奔叶七家。 叶七正在菜园浇水，瞧见红三姨，恭恭敬敬问道：“红三姨有事？” 红三姨将叶七过往给她的赎金共计十六两放在地头：“秋儿打小在花采阁长大，所见所闻是何等繁花锦簇，心气儿是高了点，可只要遇上那一等一的贵人，总归是不甘平淡的。叶七，今儿她托我把钱还你，你拿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叶七抖落满手的泥土，提起那一包钱，问道：“这是秋儿的意思？” 红三姨回到马车里，撩开窗帘：“你也不动动脑子想想，花采阁出来的人，怎可能与你粗衣素食？以后，不要再给花采阁送菜了，我嫌你的菜，不新鲜。” 那天以后，秋儿再也没见过叶七。她被红三姨关着，出不得屋。 一晃到了姚公子约定之日，红三姨早早送来衣裳首饰，等了半天，仍不见秋儿装扮，急得骂道：“那叶七铁了心要娶良家女子，你可醒醒吧。” 秋儿眼看红三姨铁了心，竟也不像前几日只一味发软，发狠道：“红三姨，叶七不要我，难道我就要堕入红尘吗？你怕是糊涂了，是我先有翻身执念，才有叶七来送赎身钱。我坚持至今，并非全部为他，也是为我自己，我娘豁出命来生下我，定不想我和她一样。” 红三姨耐性耗尽，不耐烦道：“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是无用，姚公子一会儿就过来，那是何等人物，你我皆得罪不起，我劝你好自为之！” 秋儿：“我若是不从呢？红三姨是打算用药还是用刑？” 红三姨气得直哆嗦：“你……”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来报：“姚公子到！” 红三姨：“祖宗诶，人来了，你可快点下去吧！将人惹恼了，整个花采阁都不够这位爷砸的。” 红三姨交代完毕，急得跑下楼，打算想想法子先去安抚姚公子，谁知竟瞧见多日不见的叶七，也堵在门口。 红三姨先去姚公子跟前行了礼，而后凑到叶七跟前，说道：“你来做什么？” 叶七从怀里掏出一袋钱，递过去：“我早就听说你要为难秋儿，便抵了祖宅，当了家什，东挪西借，算上你上次还的，凑够三十两，今儿我要把秋儿带走，除非她亲口对我说她不愿走。” 红三姨这下是真的急了：“你疯了吧叶七！你拿着这些钱买房置地不好？为了一个窑姐，值得吗？” 叶七不紧不慢地道：“我自小随家人往花采阁送菜，与秋儿青梅竹马，红三姨若不信守承诺，叶七也不知道能作什么。” 红三姨欲哭无泪：“叶七呀，如今不是我不成全你，实在是……那姚公子，得罪不起啊！” 姚公子在一旁听着始末，越发觉得有趣，火上浇油地催促道：“红三姨，你收了我的银票，人呢？” 红三姨急得脸色发白：“您稍等，马上，马上就下来！” 说着，红三姨蹬蹬瞪跑上楼，对秋儿喊道：“退一万步讲，我于你也有养恩，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秋儿笑着，慢慢走到窗前：“今儿能等来叶七哥，我便此生无憾。红三姨，困局因我而起，我不会让你为难，但秋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说完，秋儿踏上窗台，在红三姨的惊呼中，翩然跃下。 楼下随即传来一阵惊呼。 红三姨扑到窗台上，瞧着秋儿躺在血泊中，吓得连滚带爬，到了门口，哭嚎道：“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姚公子，今日之事，您……” 姚公子以扇掩鼻，盯着地上微微抽搐的秋儿，说道：“真是晦气，算了算了。红三姨，我瞧着这人还有气儿呢，你快些找郎中医治吧。银票不用退了，秦楼楚馆出了个贞烈女子，这个热闹看得值。” 围观者议论纷纷，不多时，众人让出一条路来，只见叶七不知从哪里推来一辆木板车，招呼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秋儿抬了上去。 “叶七，这人即便不死，怕也是残了。”有人提醒道。 叶七一声不吭，埋头推车，在众人的注视中，稳稳地拐过路口，远离那片花红柳绿的是非之地。 三个月后，世人早已忘了从花采阁上跳下来的女子，却都知道菜农叶七讨了个跛脚媳妇，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叶七待她极好，整日用驴车拉着，他去哪，便带着媳妇去哪。 那日黄昏，夫妻二人赶着驴车回家。夕阳西下，晚风拂面，坐在车上的秋儿一边数钱一边哼着曲儿，忽然说道：“今日多卖了三文钱，回去给你打一壶酒。” 叶七甩着鞭子驱赶驾车的小毛驴：“我不喝酒，给你买胭脂。” 秋儿想了想：“那算了。等哪天再多卖三文钱，你打酒，我买胭脂，可好？” 叶七望着回家的路，微微笑道：“甚好。” （完。本来想写个好点的结局，但一想，这样激烈的矛盾，女孩子能有什么智慧保全自己？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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