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婆正在核查后厨存货,门帘掀起一角,钻进来一个眉眼清秀的大姑娘。
柳七婆瞧了一眼,问道:“慧儿,金丝糕送到夫人房里了吗?” 慧儿面色难掩失意:“嗯,送去了。” 柳七婆奇道:“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的回来却丧着一张脸?” 慧儿蹲在灶膛前拉风箱,低眉道:“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红玉那个小贱人。” 柳七婆拧眉:“红玉现在是六公子的人,好赖是个主子,你再怎的不乐意,也得敬着。” 慧儿顿了顿,猛地将风箱拉得呼哧作响,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七婆,我心里憋屈。那日她送到夫人房里的九层糕,分明是我做的。赶巧了六公子在。六公子问她,她却说是她做的,她撒谎骗人,才有了今日的福分!” 柳七婆走过去在慧儿旁边坐下,拉了把风箱,安慰道:“咱们侯爷有六个儿子,哪位房里没有几个小妾?红玉不过是那些女子中的一个,是福是祸未可知,你别只看眼下。” 慧儿没说话,走到门槛上坐了,哭得更加伤心。 柳七婆叹口气,不再劝她。入了秋,日头再耀眼也不像夏日一样炙热,一道光从窗棂里照进小厨房,细望去,能瞧见那光影里翻飞的细小的微尘。 如此安生过了几日,转眼侯爷寿辰将至,那日柳七婆与管家一同出去采买食材,回到后厨,便又瞧慧儿皱眉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串兰草花,却已被她蹂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好端端又咋了?”柳七婆问道。 慧儿举起红肿的手:“方才红玉派丫头来拿山药泥,盆里捣现成的她不要,说是用菜刀碰过,口味不正,非要让我重新蒸一锅,徒手捏碎。七婆,她明知我碰山药便会发病,今儿就是故意为难我。” 柳七婆无奈地取来一盆清水,滴上几滴米醋,扯着慧儿的手泡进去,在一旁语重心长地劝道:“红玉领了你的功劳,心里发虚,怕你跳出来告发她,这是在敲打你,偏她心机不够,才会用这种让人更加记恨的法子。” 慧儿气哼哼地道:“我若想告发早就去了,还能等到今日?再说我如何告发?那日面案前只有我与她二人,九层糕她偶尔也是能做好的。我为这事跑去找夫人哭一通,无凭无据,夫人只会觉着我嫉妒红玉,失心疯了。” 柳七婆取出帕子给慧儿擦手:“算了吧,你且忍忍。再过段时日,红玉见你不理她,就没心思对付你了。” 慧儿低头不语,有些后悔与柳七婆诉苦。柳七婆待她虽好,但万事都让她忍,并不懂她的心思。 她来侯府已有六年,并不是头一遭受气,但那人是红玉,她心里过不去。 红玉有什么好?手艺不如她,见识不如她,只是长了一脸细眉细眼的妩媚相,又会卖弄风骚。头些年在后厨,她学艺不精,时不时闯祸,整天跟在自己身后,姐姐姐姐地叫着。谁能想到,这人一出招便稳准狠。六公子只不过飘给她一个眼神儿,她就能循着味儿爬过去。 慧儿时常想,如果那日她做好了九层糕,让红玉留下看着锅里熬制的老汤,自己去夫人房里跑一趟,那么能和六公子搭上话的人,会不会就是她?她做的点心合六公子的口味,那么如今翻身做主子的人,会不会也是她? 这时,柳七婆招呼她过去帮忙:“慧儿,别愣着,赶紧干活,先把香芹的筋剃干净,留着制馅,夫人想吃饺子。” 慧儿应下。 香芹泡在冷水里,慧儿将其捞出,凉得她一哆嗦。早上她来了月信,肚子正不舒服,此刻碰了凉气,更加难受,但她不能因为难受就去房里歇着,侯府有侯府的章程,下人有下人的规矩,柳七婆私下疼她,但做事时对她一向严格,她吃苦受罪,那都是应当应分的。 慧儿收拾完香芹,抄起两把菜刀,当当当当制馅,累得手臂酸痛。她抬头看了不远处的柳七婆一眼,见她正摁着一张猪皮卖力刮肥油,因为夫人喜欢吃清亮的皮冻。 唉。慧儿叹息着。柳七婆一把年纪,蹲久了都会喘,在侯府当了多年家厨,厨艺好到城内高门贵户的女子都想来拜师,那又如何?还不是一辈子窝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整日被花椒大料熏染着? 日子在不甘与匆忙中翻飞,又过了些日子,六公子房里传出消息:红玉有孕了! 侯爷儿子虽多,但到了孙辈,渐显凋零,因而即便红玉只是个小妾,依然因身孕成为府里的金贵人物。 有天夜里,红玉的贴身丫头敲响慧儿的房门,将她提溜进后厨,生火热锅熬了一碗粥,慧儿心中有气,却不敢怠慢,只问道:“你们屋里没有小厨房吗?” 丫头笑道:“玉姑娘爱吃你熬的粥。她怀着侯爷的乖孙儿,一碗粥总是吃得的。” 慧儿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弄点脏东西掺进粥里,但她也就是想想而已。后厨是柳七婆的地盘,柳七婆待她如亲娘一般好,她不能害了七婆。 又有一天,慧儿去院儿里收拾干菜,听见两个劈柴的婆子说笑:“以后这府里模样好点的丫头,怕是都会动心思往公子的屋里钻。前有红玉,这又来个小翠,啧啧,夫人也不管管。” 另一个婆子说道:“府里的丫头知根知底儿,总比收外面的人进来让人放心。” 慧儿好奇地道:“什么小翠?” 一个婆子回道:“洗衣房那个绣工好的小翠,你知道吧?前儿让三公子收了。” 慧儿如遭雷击,定在原地。翠儿?是那个大字不识一个、行为扭扭捏捏的小翠吗?必定是她了,洗衣房哪有第二个小翠? 她端着一簸箕干菜,呆愣愣往屋里走。准备食材的时候,不慎将手指划了道口子。在厨房里这些年,受些小伤在所难免。然而这一次,她却疼得嚎啕大哭。 她本来说服了自己接受现实,可是,偏偏又有一个不知深浅的丫头效仿红玉行径,竟然还能如愿。 她再也无法保持平和。她还年轻,难道真的要在这后厨里困一辈子,整日与柴米油盐葱姜蒜为伍吗?像七婆一样,做饭做到垂垂老矣? 难道她就活该被人颐指气使一辈子,被不如自己的红玉轻视吗? 她不愿意。 此后,慧儿彻底变了个人,每日花更多心思在梳洗打扮上。凡是往各个房里送东西的差事,她比谁都积极。 一日,慧儿去夫人房里送东西,过了好半天才回来。柳七婆不快,问道:“怎么耽搁这么久?一堆活儿等着你做。你一个厨房里的丫头,无事少往前院儿跑,做好自己的差事。更别穿得花红柳绿,让人瞧见不合适。” 慧儿笑道:“是侯爷问我菜品制法,我自然要一一解释清楚。” 柳七婆问道:“侯爷为何叫你去解释?他怎会认得你?” 慧儿:“我听说侯爷前几日公务繁忙,闲时便给侯爷煲了药膳送到书房。我煲的药膳与七婆煲的口味不同,侯爷心细,有次叫我进书房,问我药膳的配料,便记住我了。” 柳七婆阴沉着脸,许久,说道:“我怎么瞧着,你现在越来越有红玉的姿态了?” 慧儿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言。 柳七婆摆摆手:“去把青菜摘了吧。” 当日傍晚,后厨事尽,柳七婆来到夫人房里求见。 夫人见到柳七婆,屏退下人,招呼道:“七婆快坐,今日怎得闲过来?” 柳七婆请安答复:“今日过来,想厚着脸皮用我与夫人的私交,求夫人一件事。我的小徒慧儿在侯府的身契还有两年,夫人能否提前将她打发了?” 夫人讪笑:“原是为了那个丫头。那个丫头做事伶俐,人也水灵,整日烧火做饭,确实委屈了她。” 柳七婆:“夫人莫说笑。慧儿不慧,早些让她出去,才是她的正途。” 夫人掸了掸衣裳:“我瞧着她聪慧得很。别个丫头最多往公子们身边儿凑一凑,这一位日日往侯爷的房里钻呢,竟也不嫌侯爷老。七婆,你好心为她打算,可人家未必领你的情,恐怕还要怪你挡了她的前程。” 柳七婆:“夫人只管将她打发了,何必留在眼前添堵?” 夫人想了想:“那丫头的事,日后再说。七婆还是为自己打算打算,若是七婆哪天觉得累了,只管知会一声。” 柳七婆颔首:“当年遭遇贼寇,幸得夫人不远千里将我带到这京城来。大恩大德,老奴自然愿一生留在侯府后厨。” 夫人动容道:“说来是我馋你的手艺。你柳家祖上做过御厨,当地谁不知柳七婆的珍馐阁呢,可惜了。” 当年夫人陪侯爷在边城驻守,与柳七婆相识,情同姐妹。柳七婆原以为,凭这番交情,总能为慧儿求一个出路。然而万万没想到,几日后,夫人竟然将慧儿送给了四公子。 四公子是府中最不学无术的一个,远近闻名的纨绔,且性情暴戾。他是侯爷当年酒后与一个丫头所生,最不受待见,人人心知肚明,四公子不过是仗着血缘养在府里的弃子而已。 柳七婆得知这个消息,难过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犹记得慧儿来后厨时还是个孩子,几年相处下来,她早在心里默认慧儿是她最得意的徒儿,是要传授衣钵的得意门生。她柳家世代为厨,如今只剩她一人,她不怕孤苦伶仃,唯恐柳家厨艺失传。她原打算一边在侯府报救命之恩,一边积累资本悉心培养徒儿,待徒儿历练成功,她将全力支撑徒儿在京城将边城柳家的幌子再挂起来。 慧儿曾是她心中的不二人选。 可惜她行差踏错,走上了另一条路。 慧儿搬走的很长一段时间,柳七婆都没有看见她,只隐隐通过一个婆子的嘴,知道她在四公子的房里过得并不如意。 约莫两个月后,柳七婆在厨房里煲汤,门帘忽被掀开,进来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她穿着一身好料子,满头插戴珠翠,只是过于消瘦,一副凄凄哀哀的模样。 柳七婆上前福了一礼:“慧儿姑娘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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