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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我开始刻意接近周阿姨。以前，我没事就关在自己房间，几乎不出来；现在，我搜肠刮肚地找各种理由留在客厅，想方设法和周阿姨套近乎。
我把培训时学到的，工作中眼观耳听偷学到的，统统用到了周阿姨身上，很快摸清了她的情况。
周阿姨今年53岁，国企职工，三年前，因为儿子意外去世得了一场病，提前病退，每个月有三四千的退休工资。她是外地人，父母早亡，在这个世上，她已经没有直系亲人了。
像周阿姨这样有固定收入，又没有子女干扰的客户，绝对是我们业务员眼中的优质客户。
为了尽快拿下她，我不再心安理得地当甩手掌柜。我每天早起，帮着周阿姨一起打扫卫生，下了班早早回家，周阿姨做饭，我给她打下手，晚上陪她一起看电视。天气凉了，我提醒她加衣，下雨了，我提醒她带伞。总之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据我观察，只要夜晚房间外面有动静或者有哭声，第二天周阿姨准头疼。我忽悠她，经常头疼是心脑血管堵塞造成的，如果吃我们的降脂产品，可以有效缓解症状。周阿姨半信半疑，买了一个疗程，说先试试。
一个疗程的产品对提高我的收入杯水车薪，看来得使大招。
一天，我和周阿姨正在吃晚饭，爷爷打来电话，说他收到了我打过去的钱，准备去医院做化疗了，我嘱咐爷爷一番后挂了电话。
周阿姨关心地问：“你爷爷怎么了？”我立刻意识到机会来了。
我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添油加醋地诉说了一遍，说到爷爷的病情，几滴眼泪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这眼泪里，有真情实感，也有虚情假意。“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我的业绩永远是最后一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阿姨见我哭了，也红了眼眶，“小马，你别急，我帮你。”鱼儿终于上钩了。
第二天，周阿姨果然来店里，又买了两个疗程上千元的产品。店长夸我有进步，还叮嘱我一定要抓住这条大鱼。
之后，店里有体检、讲座、一日游等活动，我都不忘叫上周阿姨。她不爱跟别人在一起，我就全程陪着她。几个月下来，在我的推销下，周阿姨买了不少产品。
虽然我的业绩还是倒数第一，但在店长的眼里，我至少有了一名稳定的客户，不再一无是处了。他督促我一边维系好老客户，一边继续开发新客户。
但时间不等人，我的收入不足以支付爷爷的化疗费用，我只好用信用卡贷款了3万元，以后每个月再分期还款。
年底，周阿姨因为子宫肌瘤需要住院做一个微创手术。店长嘱咐我，一定要去医院照顾周阿姨，把她当成自己的妈妈。所以周阿姨住院期间，我一直守在医院。
手术头一天，护士来病房交代手术前的注意事项，然后递给我一份手术同意书：“家属签个字。”我连忙推却，说我不是家属。“没有家属吗？那病人自己签吧。”护士又把手术同意书递给周阿姨。
谁知，周阿姨突然情绪崩溃，嚎啕大哭起来。我以为她是害怕做手术，连忙安慰她这只是个小手术，不想，她哭得更加厉害了，简直是撕心裂肺，伤心欲绝。
过了好久，她终于平静下来，喃喃自语：“儿子没了，我再也没有家属了。”
周阿姨出院回家后，夜晚，瘆人的哭声出现的频率更高了。还有几次，她半夜试图打开我用椅子抵住的房门，椅子挪动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很害怕，变得小心翼翼，精神紧绷。我甚至考虑，房租到期后换个房子。
我找到李哥，让他帮我留意便宜的单间。李哥得知原因后说：“这附近绝对没有这么便宜的单间了。要我说，周阿姨也挺可怜的，你就暂时住在那里，这样她也能有个寄托。你呢，既省了钱又做了善事，何乐而不为，总好过天天骗那些老人吧。”
这话我可不爱听，我光明正大的推销，怎么成骗老人了？再说，我接触到的老人大部分都说他们吃了有效果，公司说有用，老人也说有用，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李哥告诉我，之前小区有个客户找他卖房时，提到了我们店，气愤地说我们卖的保健品根本没用，有些还是三无产品，她父亲花了很多钱不说，还因为听信了我们的话，觉得产品可以治病，不愿去医院看病，结果病情加重了。
“也就你们这些刚大学毕业的小年轻好骗。公司说有用是为了给你们洗脑，反正保健品也吃不死人；老人说有用是为了面子，难道他们自己承认自己傻吗？”
我不以为然，产品效果好不好本来就因人而异，我只管推销，又没有强迫顾客买，哪里有李哥说得那么严重。生活不易，我想多挣点钱有什么错。
一天，一个同事突然发烧，店长很谨慎，要他赶紧回家自我隔离。但同事有一个约好的客户马上就要来店里咨询购买产品，店长就安排我代替同事接待那个客户。
因为时间紧迫，我来不及准备，对客户又不了解，所以在和客户交流时我有些紧张，没能很好地解答对方的问题。客户不太满意，什么也没买就走了。
我送走客户，心中难过，觉得自己很没用，就站在店外，想透透气。没想到，店长跟了出来，阴沉着脸训斥我，“你知不知道你的不专业，毁了店里的一单生意，也拖累了整个店的销售业绩。”
“对不起，店长，时间太紧了，我没准备……”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之前你参加了公司的培训，之后你也在门店工作了好几个月，还要怎么准备？这么好的机会都抓不住，我就不该给你这个机会！每个月都是最后一名，你怎么就这么心安理得呢？”
我低下头，盯着脚边的小石子儿，觉得自己就和它们一样，只能任人碾压。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小马，上次你推荐我买的那个产品效果不错，我头疼好多了，家里的存货快吃完了，今天想再买一些。”
是周阿姨。店长一秒变脸，满脸堆笑招呼她进店，还小声叮嘱我，想办法多卖点，将功赎罪。
这一次，周阿姨不仅又买了两个疗程的降脂产品，还在我的推销下，买了一款新产品，总共花了两千多元。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感谢周阿姨，她却摆摆手，“不用谢，我也是正好路过，看到你被人数落，那还不得拔刀相助。我心里早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了，见不得有人欺负你。”
对比这段时间，自己对周阿姨的退避三舍，我突然觉得心中惭愧。
2021年元旦刚过，我们店竟然被人举报了。
因为涉嫌售卖假冒伪劣产品以及针对老年人的欺骗行为，门店被封，我们所有人都被带去公安局问询调查。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坐警车，还是带栏杆的那种。到了公安局，登记身份信息，采集指纹，拍照，做笔录，我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犯人，内心无比恐慌，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担惊受怕大半天后，警察把我带到一间屋子里，周阿姨竟然也在。
警察告诉我，经过调查，我入职时间最短，销售额也最少，而在我的销售记录中，周阿姨是金额最大的，所以请她来协助调查。
我心里“咯噔”一声，糟了，如果周阿姨把我跟她推销说的那些话都说出来，我就完了。没想到，警察说：“你签个字，可以走了。”
当走出公安局的那一刻，我腿一软，靠着墙蹲了下来。
“孩子，没事了。我跟警察说了，我是你干妈，那些保健品都是我自己找你买的，每次买，你也跟我强调了，是保健品，不是药品。”
原来周阿姨什么都知道，“劫后逃生”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说谢谢。
我内心除了感谢，更多的是庆幸，幸好她把我当成她儿子，只有自己的儿子遇到如此困境，她才会这么做吧。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次虽然没惹上官司，但工作没了，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过段时间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幸好爷爷的化疗已经全部完成，身体也正在逐步恢复中，我暂时不用担心他。但我猛然想起，爷爷化疗的钱是从信用卡透支的，我每个月还有信用卡的分期还款要还。我赶紧爬起来给银行打电话，咨询能否申请延期还款。
没想到第二天吃饭时，周阿姨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3万元，要我拿去还信用卡，以后找到工作再慢慢还给她。
我推辞不要，她说：“我都跟警察说了，是你干妈，我总不能骗人吧。孩子，遇到困难就说出来，不要一个人扛着。”
我狠狠地扒了几口饭，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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