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也读了初中的一个夏天,小舒接到老家的一个电话:“你父亲摔了一跤,你快回来看看吧!”
小舒连忙和丈夫一起往老家赶。还好不是脑出血心梗什么的,只是摔伤了腿。小舒从医院把父亲接回来,说:“以后走路小心点,老年人最怕摔,本来身体很好的人,摔一回垮一大截。”
父亲说,是啊,那个江厂长,他就是摔了一跤,身体一下子不行了,听说现在坐轮椅。
小舒的心脏咚一下撞到肋骨上,她没有吱声。父亲以为她没想起来,他说,就是那个对咱特别好的江厂长啊,你忘了吗,他给我报销医药费,给我评劳模,还给你安排工作,我悄悄给他送过钱他不要,真是个好领导啊……不知道为什么快退休时被搞下台了,差点没坐牢……你不记得他啦?
小舒说:“有点印象。”
“你有空去看看他吧,当时他在咱厂不是也有房子吗,也交几千块钱买了的,后来重盖房子就有他的指标,他病了以后就回来住了,听说是跟老婆关系不好。”
“……谁照顾他?”
“一个保姆,男的,瞧上去脾气怪不好的,从来没跟左右邻居打过招呼。不过他好像一直喜欢脾气不好的人。”
“你去看看他吧?”
小舒说:“不用了。”
但没想到在小区停车时,还是看到了他。他坐在轮椅上,看几个人打麻将。或者他根本没有在看,只是坐在人堆旁边,让身体显得热闹一些。小舒经过他旁边的时候,站了一会儿。他都老成这样了,自己是不是也老了?她站着,看着他,不说话。老江说:“小舒回来啦?”
她点点头。老江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小凳子:“坐。”
“我就站着。”
怎会有如此熟悉的对话?
一下子,那倔强的青春全部涌了上来。她曾刻意让“站着”拉开他们的距离,提醒自己的身份,让卑微的自己保持着笔直的脊梁。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算不算是保持住了,毕竟她从始至终没有对他说过软话。没有勾引,没有妩媚,甚至没有笑容。
她想起她说过她恨他,但是他说,她并不恨,她只是希望自己恨。此时此刻她才理解这句话。她在许多深夜把自己内心鞭笞得血肉模糊,也不曾恨他。
时间到底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记忆中的他意气风发、胜券在握,而今他的头发全白了,衣领磨出油光,他散发着老年人臃肿腐朽的气息,他曾经会轻佻微笑的一张脸,已经老到骨头都挂不住皮。
两个人的目光纠缠了一会儿,小舒心痛得快要落泪。一时间她冲动地想握一下他的手,他们从来都没有认真地、仔细地、耳鬓厮磨地握住对方的手。
于是她轻轻地,轻轻地,把手在他手背上放了一下。他的眸子突然热切起来,似乎有许多话想喷薄而出,他努力地,又把所有的话都咽回去。
情字从未说过,也无需再说了。小舒歉意地微微弯腰示意自己要走。
她的手离开他后,某种特殊的触感在她掌心残留了很久,那枯萎,沁凉,如一只干涸的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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