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接待室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朱欣下意识地伸长脖子往外看,心跳如鼓擂。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头发花白的妇女冲进门来,她的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圈,便精准地落在朱欣的脸上。
朱欣在看到老妇女的那一刻,脸上闪过惊慌和失望。
就算不看DNA报告,朱欣也知道这女人跟她有亲属关系,因为女人的五官跟她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祁红踉跄着扑上来,一把抱住朱欣嚎道:“宝儿,妈终于找到你了!”
这个土得掉渣的小名,让朱欣差点没崩住笑出声来。
也许是悲喜冲击太厉害,祁红已经哭不出来眼泪。她只是死死搂着朱欣,扯着嗓子干嚎,声音里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和沉重。
朱欣听得头皮发麻,胳膊爆出一粒粒鸡皮疙瘩。
接下来是认亲环节,朱欣麻木地接受着各方道喜,跟血缘上的生母祁红相拥。气氛很催泪,可她怎么都挤不出泪来。
她暗暗后悔,真不该心存侥幸来认亲。
朱欣十岁那年就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
养父母没有生育能力,不知道从哪里买来她,对她视如己出。她大学毕业后,养父母还给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两人育有一个三岁的儿子。
这些年朱欣过得安定平静,压根儿没想过寻亲。因为她知道,一旦寻亲,就是往养父母的心头扎刀子。
两年前,朱欣的养父得了尿毒症,医生建议换肾,却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肾源。父亲每周三次透析,母亲又患上慢性病,渐渐掏空了家里的积蓄。
朱欣上有老、下有小,支撑得力不从心。她便是那个时候动了寻亲的念头,想着没准儿她亲生父母家庭条件好,能拉拔她一把。
但见着祁红第一眼,朱欣就后悔了。
祁红说是五十多岁,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不止十岁。她一身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衣服,皱巴巴的像腌菜,眉眼间满是愁苦的风霜。打眼看去,明显比朱家的经济条件还差。
朱欣听说当初自己走失,祁红就疯了一般到处找她。她扔下别人眼里前途无量的铁饭碗工作和家庭,只一味寻女。
如此折腾几年,朱欣的生父便跟祁红离了婚,如今他已经有了新家庭新孩子。
只有祁红还一直执着地寻找女儿,她吃尽苦头,寻亲路上遇过很多危险,有几次甚至差点丧命,最困难时她甚至要靠着沿街乞讨活下来。
她曾经是一个优雅的女人,有着体面的工作,有着幸福的家庭,却都因为女儿的被拐,一切化为乌有。
听着所谓的伟大母爱,朱欣虽然动容,却做不到感同身受。毕竟她被拐时才一岁多,祁红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朱欣一想到认亲后,以后不但要给养父母养老,说不定还得承担祁红的养老,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认亲过后,朱欣委婉地跟祁红说,她从小在养父母身边长大,以后她还是想跟养父母一起过,希望两家父母可以和平相处,当朋友一样走动。
祁红瞬间红了眼睛,恨声道:“要不是他们抢走了你,咱们也不至于骨肉分离这么多年!你是我的女儿,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怎么能继续跟他们一起过?”
祁红要求朱欣随她回家认祖归宗,改回从前的名字,也续接上从前的人生。
朱欣拒绝。
祁红却不依不饶。
她把自己这些年受的苦和煎熬,她被毁的半生,都归因于人贩子和朱欣的养父母。逮不着人贩子,她的满腔怨气自然倾泻在朱欣的养父母身上。
她恨他们夺走她的孩子,坚决要彻底斩断朱欣跟养父母之间的一切羁绊。
朱欣被缠得烦了,索性告诉祁红,她认亲背后的实情,只是为了钱。祁红脸色惨白,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
半晌后她开口,依然执意要朱欣随她走。
朱欣简直要被她气笑了:“我怎么跟你走?我的父母在这里,老公孩子在这里。我的家、我的根在这里,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这里,你让我跟你去哪?我要是跟你走了,我爸妈该有多伤心?”
祁红嘴唇抖动,脸色愤恨道:“他们自作自受!他们抢走了你,他们享受的每一天天伦之乐,都是踩着我的痛苦得到的。他们这种人会有报应的!”
朱欣的脸色冷下来,她听不得祁红这样说她的养父母。养父母再怎么不对,好歹也养大了她,助她成家,帮她带孩子。亲父母对她付出了什么呢?
她冷淡地说:“养父母毕竟把我养大,还养得这么好。他们虽然不该抢走我,但即使没有他们,也会有其他人当我的养父母。就算为了我,你也该感谢他们养大我。我从谁的子宫里出来的不重要,谁照顾养育了我多年才重要,生恩没有养恩大。”
祁红听了她这番话,大受打击,浑身颤抖。
她悲愤地连哭带骂:“认贼作父母,你还有没有良心?难道我不想亲自养育你吗?要不是他们抢走你,我能比他们对你更好!你是我的女儿,是我怀胎十月才生下来的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要不是他们待你好,我早就去告他们了!”
祁红哭得悲切而沉痛,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朱欣看着只觉得有些恶心。
朱欣就那么僵硬着身体站着,看着祁红的眼神冷漠而不耐烦,就像看着一块死粘着她不放的狗皮膏药。
养父母生病带来的心理折磨,和巨大的经济压力让她心力交瘁,朱欣实在分不出半分柔情给眼前这个哭得邋遢的女人。
夜里,朱欣回到养父母家,养父母看她的眼神惶恐而难过。
朱欣说:“爸、妈,你们不要担心,谁都抢不走我。我是你们养大的,我永远是你们的女儿。”
得了她的保证,养父母抱头痛哭,喃喃说没白疼她。
次日,祁红找到朱欣,说:“你要是不跟我回家,我就去告你的父母,让他们坐牢!”
朱欣还以为她说说而已,没想到过了几天,养父母真的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朱欣简直要疯了,对祁红又恨又厌恶。她将祁红约出来,气愤让她口不择言:“谁让你当初不看管好我,害我被人贩子拐走?现在又假惺惺来装什么慈母?”
“你为了找我吃了多少苦,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用这个来道德绑架我?”
“我是养父母养大的,你突然要抢走我,你让他们怎么活?你怎么就不体谅一下我的难处?我跟你一点感情都没有,你还死皮赖脸缠着我,有意思吗?”
……
她每说一句,祁红的身体就颤抖一下。
也许这些话听起来冷血又残忍,但却是朱欣的心里话。一边是宠她如珠如宝的养父母,一边是完全没有印象的亲父母,她只能顾着感情深的,顾不得所有人。
她甚至无比后悔认亲,因为祁红的介入,让她本就过得鸡飞狗跳的日子变得更加混乱。她焦头烂额,实在没有耐性再应付祁红。
祁红离开时,似乎精神气都被抽走了。她佝偻着腰背,单薄的身影慢慢走远,头上的白发被风肆意吹乱,看着很凄凉。
朱欣心里有些难受,但更多的是轻松。
过后,祁红撤掉诉讼。
几天后,朱欣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说他带孩子去游乐园玩,一眨眼孩子就走失了。
朱欣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见到丈夫时,朱欣扑上去疯了一般打他:“你是怎么带孩子的?肯定又玩手机了对不对?你把儿子还给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杀了你……”
她的丈夫抱着头任由她打骂,不停地说对不起。
朱欣忍不住坐地嚎啕大哭:“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要我的儿子!”
她不敢想象,等待孩子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警方查了游乐园监控,抱走朱欣的儿子蛋蛋的是一个穿着维尼熊人偶服饰的人,那人戴着头套,根本看不出半点外貌特征。
警方顺着监控查找蛋蛋的行踪,发现孩子进了厕所就再也没有出来,仿佛平地消失一般,线索断了。游乐园外面又是一个三岔路口,刚巧摄像头又坏了,给追踪带来更大的难度。
一晃眼过去两天,孩子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朱欣都快要疯了。希望和绝望缠夹成一根粗粝的麻绳,反复拉扯她的心。
她吃不下东西,反复跑警局打听情况。亲戚朋友们自发组织起来帮她寻找孩子,但还是没有消息。
朱欣很害怕,害怕儿子像她这样被人卖去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更害怕她找到儿子时,儿子已经不认得她,成了别人的儿子。
这似曾相识的情景,让她突然想起了祁红。
她不知道,当初的祁红是不是也像她现在这样,明明已经崩溃,却还得强撑着一股气不敢放松。孩子一天不回来,朱欣就一天都处于地狱里煎熬,得不到救赎。
她想起自己对祁红说过的那些话。
她说,生恩没有养恩大。
她还说,你突然要抢走我,让他们怎么活?你为什么不能体谅我的难处?
朱欣下意识地扭头看了养父母一眼,忍不住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现在她的儿子也下落不明,她才终于体会到自己对祁红有多残忍。祁红失去了女儿,她不但不愿意跟她回去,还要逼迫她体谅她和感谢她的养父母!
一想到也许有人自己生不出儿子,就夺走她的儿子,她恨不得把那一家人碎尸万段。什么和平相处,什么当朋友走动,都是狗屁!
惨痛的现实,明晃晃地抽了朱欣的脸,教她明白针扎在谁身上,谁才知道疼。
圣/母/婊/的可恶,就是冷酷地践踏别人的伤痛,秀自己的优越感。
夜里,朱欣去上厕所时,听到养父母的房间里传出声音。
养母正在跟人打电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健康的男娃值钱,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要是找不回来,肯定得让她再生一个男孩,朱家就指望着她传承香火……”
朱欣这才知道,当初养父母本想买个男孩传承香火,但钱不够,只能买一个女娃。后来家里条件越来越好,养父母认为是她带来的福气,也就不再想着买男孩,一心养大她招赘。
朱欣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就是感觉有什么轰然倒塌,让她浑身疲软,再也提不起劲儿来。
原来过去的爱和呵护,源于她能为这个家传承香火。
三天后,朱欣的儿子找到了。
是祁红带走他的。
祁红为了寻女而放弃一切,没有人逼她这么做,她只是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
找到女儿,是支撑她苦熬多年的信念。可她没想到找到朱欣后,女儿表面认她,其实不过是敷衍她,还毫不留情地斥责她不够大度。
她痛苦、难过、怨恨,却没有人理解她。她这一辈子都被人贩子和朱欣的养父母毁了,却不知道该找谁说理去。
那天朱欣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痛斥,是对一个寻女数十年的母亲最痛的凌迟。
激愤之下,祁红伺机带走了朱欣的孩子。她倒要看看,朱欣是不是会感谢带走她儿子的人。
祁红将孩子带去游乐园的厕所后迅速换装,给他换上连衣裙和假发。她自己也装扮成清洁工,将孩子塞在大大的清洁桶里,带着他从游乐园后门离开。
她原本想着要把孩子藏久一点,可她到底不忍心让朱欣痛苦,又主动将孩子送回来了。
朱欣一家人抱着孩子哭成一团,她的养父母尤其高兴,喜极而泣地感谢祖宗保佑。
朱欣突然觉得有些讽刺,心想不知道他们是哭朱家后继有人,还是真心为孩子的归来而高兴?
过后,朱欣没有追究祁红的责任,她跟养父母也没有过去的亲密了。
一场认亲,让她体会了骨肉分离的痛楚,也清楚意识到她永远回不去自己的家。在听到养母那番话后,她甚至再也融入不了养父母家。
朱欣似乎被撕裂了,成了有家、有父母的孤儿。她也不知道该去怨谁、怪谁,怪祁红执着地寻找她,破坏了她如今的安宁?还是该怪养父母当初买了她,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也许从她被人贩子盯上的那一刻,就注定她要被卷入命运的漩涡,被裹挟着前进,再也无法挣脱。
作者:汤碗,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写人情冷暖,陪你看万家灯火,教你更好地爱自己,公众号:有故事的汤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