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妈妈端着一碗药,在燕春楼曲里拐弯走,边走边嚷:“喝过我花妈妈六神茶,还能有身子的,这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院里的姑娘见惯她的花里胡哨,该接客接客,该弹曲儿弹曲儿,都当没看到她。
花妈妈就这么一路穿花拂柳,终于到了玉娘房里。
玉娘恹恹地躺在床上,指尖葱白一样垂在床边,像日头底下的柳丝,没半点力气。听到花妈妈在外头吆喝,她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手,从腹部轻轻划过。
花妈妈一路走进来,将药放下,坐在花娘面前推心置腹:“女儿啊,你说这孩子怎么命这么大呢?你们刚进燕春楼,人人都喝过我的六神茶,偏就你有了。要不是在咱们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多好,可是……”
玉娘微微蜷了下手指,叹道:“妈妈,我明白的。”
花妈妈将药端给玉娘,道:“入了咱们这一行,子女的缘分便绝了,注定不会是你的!”
玉娘苦笑道:“妈妈你放心,我连他爹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要他?又如何养大?即便养大,在这院儿里如何自处?”
她低头看了一眼还未隆起的小腹,又飞快转开视线,接过药,一饮而尽。
石桥城大大小小几十家青楼,从富丽堂皇到简陋庸俗,比比皆是。
燕春楼是不上不下的一家,排场不算大,但坐落在河边,流水潺潺,荷叶田田,便很得文人雅客喜爱。花妈妈又着力往此处发展,所买女子,大多清雅秀丽,所食菜肴,皆用诗词歌赋命名,所有奴仆,皆能识文断字,渐渐便在读书人中有了名头。
玉娘是什么时候来的,花妈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这姑娘容貌不算国色天香,技艺也不超群出众,偏偏会弄埙,这乐器吹起来朴素古拙,不为当时女子所喜,偏玉娘玩得好,有一大批拥趸。
若是燕春楼的普通女子,花妈妈是不会这样费心的,偏偏是一棵小小的摇钱树啊,重不得轻不得。
花妈妈瞧着玉娘喝尽了药,长出一口气。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从花妈妈到龟奴,都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落子汤竟没能打下玉娘肚里的孩子。
她只疼了半宿,竟像没事人一样下床了。
花妈妈骂骂咧咧还没出门,她就带着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金银首饰来了,苦苦哀求:“这孩子先是逃过六神茶,又扛过此番落胎,他命不该绝,妈妈,留下他吧。”
花妈妈面色微沉,手指敲着桌子道:“玉娘,你是个聪明的,生养过的女子在男人眼里,比鱼眼珠子还不值钱,到时你便知道你今日有多蠢!再者,你喝了落子汤,就不怕他是傻的病的?”
玉娘听她口气松动,立刻便跪下道:“妈妈,我跟这孩子有缘,无论如何,我想全了这份母子情,日后是苦是累,就当是我自找的,我不怨旁人!”
一旁看热闹的姑娘也纷纷劝说:“这孩子命硬,一再打掉,那可是作孽啊!”
花妈妈听得烦恼,一把将金银珠宝揣进袖子里,留下一句“我不管了”,便离开了。
玉娘的孩子就这样留了下来。
玉娘肚子大了之后,塌上不好服侍客人,只吹埙助兴。
胎儿七个月大时,有个熟客偏找上玉娘,此人家大业大,出手大方,花妈妈没道理把人推之门外,只赔笑着跟客人说:“这位爷,好歹,您别沾了晦气,不吉利。”
客人没把玉娘玩死,却让她早产生下一个女婴,玉娘精疲力尽看着嗷嗷哭的小女婴,满心怜爱地碰碰她的小脸蛋,不由自主地笑了,她是娘了。
那孩子取名芽儿,玉娘说贱名好养活,芽儿,将来会长枝丫,生绿叶,还会开花结果。
这孩子该如何养,玉娘心中早就有数。
她坚持搬到最偏的地方去,从小就告诉芽儿不能去前院,见了男子更要躲得远远的……她要用所有的力气,给女儿在污浊的地方圈出来一个干净的地界儿,让她好好地发芽开花。
她不教芽儿学琴,不让她碰那些胭脂水粉,有次一个姑娘教芽儿如何甩水袖,被玉娘发现了,她狠狠打了芽儿两巴掌,怒骂她不知羞!
教水袖的姑娘听到,尖着嗓门讽刺道:“哟,这地界里装什么清高呢!这老鼠的儿子生下来就是打洞钻臭水沟的,妓女的野种难不成还会变凤凰成大家千金不成?!”
别的姑娘们也劝玉娘:“何不早早调教了她?你现在把她护得干净,过些时日花妈妈也会寻上她的,到时她还不是一样的命?这种地方啊,你越是这样,将来会害了她的!”
玉娘只淡淡道:“我能护她几时就到几时。”
芽儿平安长到七岁,花妈妈说:“燕春楼不养闲人,芽儿先到前院做个小丫儿吧。”
玉娘求道:“芽儿力气大,到厨房劈柴生火就极好。”
花妈妈叹道:“以芽儿的容貌性情,你能藏多久?十岁不能再等了,总要有一样长处才能立足。”
玉娘心里发苦,她从小学埙,十四岁上下接客,如果再不给芽儿找到出路,再过三年,便只能永远留在燕春楼。
可她能有什么法子?一个苦苦挣扎的花娘罢了。
大半年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一个鳏居的老掌柜听了玉娘多年的埙声,他说年岁长了,不便外出,想纳玉娘进府吹给他听。
玉娘欣喜之余便问:“那,那我女儿呢?能跟着我吗?”
老掌柜面露难色。
这便是不能了。玉娘已色衰,赎金不高,可芽儿却眉清目秀,大有可为,花妈妈怎么会轻易放手,何况老掌柜已有成年儿女当家,他们不介意买个花娘回来服侍自家老爹,但养一个野种却是不乐意的。
玉娘含泪放弃了这样一个跳出火坑的机会。
她也曾私下托人打听谁家想收养孩子,却迟迟得不到回应。能让芽儿从燕春楼脱身的,必定不会是普通人家,可那些人家又怎会要一个花娘的孩子?
又一年过去,芽儿出落得如同原墙角的嫩笋,生生招人喜爱。
有次她替小丫儿送东西去前院,被一个喝醉的客人瞧见了,那人心生邪意,拖着她就想拉进屋,芽儿被吓得哇哇大哭。
玉娘冲客人跪下了,说芽儿还小,服侍不周到,换她来。
客人看了她一眼便瞥开了眼睛:“去去,哪里来的贱人,都成老菜梆子了,今儿爷就要这雏儿!”
玉娘几近晕倒,她冲到花妈妈房里磕头:“我求求您了花妈妈,您救救芽儿吧,要我做什么都行!”
花妈妈听完来龙去脉,一叠声骂道:“这哪里来的王八羔子,一分钱不出就想给我的姑娘开苞?欺负到老娘头上了?”
那客人正要将芽儿拉上床,花妈妈已风一样进门了。
花妈妈边走边叫:“哎呀段公子你也不怕晦气。”
段公子怒道:“你敢管我的事!”
花妈妈道:“这芽儿可是有名有姓的,她跟她娘姓,姓宋!”
段公子道:“她姓宋怎的?”
花妈妈道:“段公子可是读书人,难道就不求个前程?您可想好了,你俩这姓连起来,那可是段宋,断送断送,这前程要紧还是丫头要紧?我实是怕公子你晦气。”
段公子赶紧住手,三下两下就出门了。
这样一折腾,芽儿被吓傻了,发了好几天的烧,才渐渐好起来。
玉娘一边照顾芽儿,一边发愁。花妈妈的话她听得真真的,她可不是真心想帮助芽儿,她是不想白白被那段公子占了便宜。前狼后狐,又住在一个大染缸里,如何才能让芽儿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