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村支书打来的电话时,我所在的城市下了它的第一场雨。 彼时,我正走在漫天的风雨里,村支书的声音贯穿老家斑驳而厚重的土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说,夏冰吗?
我跟你说啊,那个旁大友出狱了,刚从我家走,打听你来着,我没告诉他。
你最近一段时间先别跟你外婆联系,记住了吗?
有啥事儿我再给你打电话。 说完,村支书急急的挂掉了电话。 风似乎更大了,雨也更急了。湍急的河水漫过我的脚踝,蛇一样舔舐着我裸露的脚面。 我手里那袋鸭血粉丝汤像受到了惊吓般啪嗒一声掉在水里,随着河水流淌出触目惊心的血色,像极了那夜我在旁大友身下绽放的红玫瑰。 整整八年了,我背井离乡八年,原以为时间的小船带我驶离老家,我就永远忘记曾日夜缠绕我的噩梦。 如今,村支书的电话把我从虚幻的世界里拉回。
原来,噩梦始终都在我心里,是我自己不敢去回忆,试图忘记却又无能为力。 我茫然的走在雨里,一辆轿车在我身边飞驰而过,一朵朵水花溅在我的身上,我的脸上,带着彻骨的凉意。
我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冷颤,跌跌撞撞往出租屋走去。 男友李成正蹲在灶旁做我爱吃的肉炒秋葵,见我失魂落魄的回来,诧异的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淡淡的说我累了,然后转身回到卧室倒头就睡。 可我睡得着吗?
记忆如一根根细细密密的藤蔓,在光影流年里爬满我的心房,缠绕了时光。
所有的前尘往事在这一刻声势浩大般袭来。
我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跟张嘉佳笔下《云边有个小卖部》里的刘十三一样,是外婆给我拉扯大的。 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爸妈,小时候,常听外婆说:“你妈是个犟种,犟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如果不是那么犟,她也不会客死异乡!” 外婆说完,又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污浊的眼里有泪流出。 那时候我太小,小到不懂生离死别是什么滋味,对父母全部的印象只是外婆家墙上并排挂着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母亲,唇角上扬,浅笑嫣然,父亲一脸的严肃,看不出任何表情。 听外婆说,母亲十八岁那年不顾家人的阻拦跟着弹棉花的父亲去了遥远的南方,她走了以后,外婆的心从此再没踏实过,眼皮跳了整整一年。 直到噩耗传来。
那年南方发大水,父亲被河水卷跑,尸体都没捞上来。
母亲听闻,悲伤过度,扔下嗷嗷待哺的我也跟随父亲去了天国。 父亲没有家人,他从小跟瞎子二叔学了弹棉花的手艺,靠走街串巷弹棉花来养活自己和二叔。
后来辗转来到我们东北。 母亲不是被父亲弹的一手好棉花吸引的,而是被父亲跟瞎子二叔学的那曲《二泉映月》吸引了。 外婆说,父亲来我村弹棉花时,拉的就是那曲《二泉映月》还有《游子吟》。
情窦初开的母亲一下子被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吸引,痴痴的跟着父亲走了大半个村子,最后跟着父亲去了南方。 母亲去世以后,外婆像刘十三的外婆一样,开着一俩拖拉机“突突”了几天几夜去南方,把我接了回来。
从此我跟她相依为命。 为了养活我,寡居的外婆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卖部,卖些针头线脑等日用品和小零食。
而外婆的零食几乎都被我吃掉了。 我童年所有的快乐都源于外婆的那辆手扶拖拉机,外婆经常拉着我去河塘玩儿,去乡里上货。 我坐在拖拉机上,看路两边的树木和野草一一后退,看天空中飞过的小鸟,心里惬意极了,一点没有失去父母的悲伤。
外婆是个强势的老太太,外公和母亲去世后,家里只有我和她,那个年月寡居的女人是挨欺负的,尤其像外婆这样的小家碧玉型女人是被男人觊觎的。 为了撑起门户,外婆不得不做泼妇。
记忆里经常有男人以买东西为借口来家里,直勾勾盯着外婆看,趁拿货找零钱的功夫摸外婆的手。 这时的外婆是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她把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骂的狗血喷头不说。
还拿起常年戳在门后的木棒,把那些男人打得头破血流,像只缩头乌龟,抱着脑袋逃窜。 每每这时,不经人事的我就一边吃着薯条一边咯咯大笑,笑男人猥琐的样子,笑外婆精神病一样的疯狂。 旁大友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曾因抢劫罪被抓去了监狱,五年以后刑满释放。 出狱以后的旁大友没有生活来源,小偷小摸又不敢,就明目张胆来外婆家,没钱买东西,他就赊,外婆看他可怜,总是给他一些吃的。 可是有些人,天生是狼,是畜生,即使被划分到人的行列也干不出人事儿,就像旁大友。 那时,旁大友经常来家里,帮外婆干些重活,有时还称呼外婆为“老妈”。 外婆一度以为他痛改前非了,也真诚的待他,有时小卖部忙不过来时,就让旁大友帮忙接我放学,送我上学。
村里离我上学的学校二十几里路,我没有自行车,平时靠步行。
那时我十五岁,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小荷才露尖尖角。
因为外婆的信任,我也十分信赖旁大友,有时还悄悄把他当成父亲。 可就是这个“父亲”一样的男人,毁掉了我的清白,造成我一生挥不去的噩梦。
一天下雨,外婆没来接我,我独自一人顶风冒雨往家走,刚刚走出学校不远,旁大友骑着那辆老掉牙的二八自行车来接我了。
当看到我因淋雨贴在身上的衣服时,眼神里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 我脸一红,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微微隆起的胸部,因为没带文胸,粉红色的蓓蕾若隐若现。 那天,当骑到一处破旧的草房时,旁大友说雨太大了,要下来躲躲雨,我不疑有他,跟着他进了那座小草房里。 刚一进去,旁大友就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说我衣服湿了,让我脱下来他给拧拧。
说完就动手脱我的衣服。
我突然意识到他的不怀好意,吓得想要夺门而逃。 可是已经晚了,瘦小枯干的我哪里敌得过壮如牛的他。 那天,草屋外电闪雷鸣,草屋内,我被旁大友压在身下,狠狠地夺走了我的第一次。 顺着草房顶滴滴答答淌下的雨水混合着我身下鲜红的血,流遍草房的每个角落。
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伴着草屋外轰隆隆的雷声久久的响彻在雨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发泄完兽欲的旁大友从我身上爬起来,心满意足的提起了裤子。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稻草堆上的我,威胁说:“不许把这件事告诉你外婆,否则,我把你家小卖部砸了,房子也给点了,我说到做到!”
那晚,我就像今天一样失魂落魄的回了家,当时外婆在柜台里对账,见我回来,她亲热的说:“我冰冰回来了,饿了吧,一会儿外婆给你做饭。” 我没有吭声,径直走到房间里,外婆觉察出了我的异样,她也随后跟了进来,再三询问我怎么了?
是不是被同学欺负了。
那时总有同学欺负我是没爹没妈的孩子。 我咬紧嘴唇不吭声,我怕,怕旁大友像他说的那样把小卖部砸了,那是我和外婆赖以生存的饭碗。 但外婆还是从我被血染透的裤子上看出了端倪,后来在她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把旁大友欺负我的事说了出来。 外婆久久的,久久的站在那,眼睛瞪得多大,脸上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许久,外婆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絮絮叨叨的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爸妈,没有把我保护好,我们娘俩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外婆把我带到村支书家,含悲饮泣的跟村支书说了这件事,求他给孤儿寡母的我们做主。 再后来,善良的村支书帮我们报了警,随着旁大友被戴上手铐二进宫,我被他强暴的事就像早春的小鸟,飞遍了附近的村落。 旁大友被塞上警车的时候,他狠狠地回头瞪了我和外婆的一眼,咬牙切齿的说:“老子今天认栽,等我出来,我绝不放过你们!” 就这一句话,让我和外婆彻夜难免。
没有男人的家,就像房子没有棚顶,只能忍受四面来风。 外婆再强势终归是女人,她不怕自己受到伤害,她怕旁大友出来以后报复我。
更怕这件事会影响我的一生。 因为彼时,我在村民指指点点中犹如沙滩上的鸵鸟,把头深深埋在翅膀里,来寻求片刻的宁静。 旁大友进去第三天,外婆开着那辆手扶拖拉机把我送到县城的客运站,她让我换个环境,忘掉曾发生的一切。
如今,我来这个城市已经八年了,八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它是岁月长河中小小的一朵浪花,带着一丝凄美成为我胸口永远的痛。 去年,我认识了李成,一个温暖的大男孩,他说我略带忧郁的目光让他心疼,他要保护我一辈子。
我没有对他讲出那段不堪的往事,我怕他嫌弃,从而离开我,因为异乡的夜那样孤独。 如今,村支书的一个电话,再次让我成为惊弓之鸟。 当晚,我在李成再三询问下带着一丝赴死的悲壮对他说了八年前的那个雨夜,说了那个整整折磨我八年的噩梦。 我以为李成会嫌弃我,会抽身离去,可他没有,他像当年外婆那样把我搂在怀里,用带有温度的吻让我打消了所有的顾虑。 第二天,李成带着我穿越千山万水,回到我离开八年的家,去接外婆来哈市。 李成埋怨我没早点告诉他这件事,他说外婆年龄大了,不要让她再孤苦伶仃的呆在老家,一个人看月缺月圆,一个人看庭前花开花落。 我知道,李成是想向旁大友挑衅,告诉她,夏冰如今有男人作为依靠了,再欺负我,就让他三进宫。 两天以后,我和李成仿佛乘坐时光机煞忽间回到了外婆家,那个一年四季油菜花飘香的小小村庄。 到家的那个午后,外婆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打盹儿,她睡得那样安稳。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如雪的头发上,发出金灿灿的光,外婆到底是老了,轻微的声音就让她醒了过来。 当看见站在她面前的我和李成时,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接着就是大颗大颗的泪,外婆像个孩子,哭了又笑了。
我和李成带着外婆去哈市那天,送行的村民里有旁大友,他虎视眈眈的看着我。 拳头攥得紧紧的,当他看见魁梧的李成时,眼神一下暗淡下来。 仔细算算,他今年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而正直壮年的李成像棵树屹立在我面前,旁大友成了一株野草,一株随时被践踏的野草。 野草怎能斗得过参天大树?我们带着外婆顺利的离开了村子。 从来没有坐过火车的外婆第一次坐高铁,她瘪着嘴,眼睛紧紧贴在车玻璃上,看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被甩出好远,眼泪滚滚而下。 我把外婆轻轻拥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说:“外婆,从今以后,换做我来保护你,你一定要给我尽孝的机会。” 这时,车厢里很合时宜的唱起了那首万爱千恩,“是不是我们都不长大,你们就不会变老。是不是我们再撒撒娇,你们还能把我举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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