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全部的事情经过以后,姐姐就说,怪不得书上说呢,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初看他们两口子对小糜那么好,她就觉得不对头。
姐姐甚至觉得,刘海滨之所以干了缺德事以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去批发黄豆,就是觉得他老婆知道了也没什么,因为老婆不能生孩子,就是短,甚至他对小糜干出这么缺德的事,说不准得到了老婆的默许,因为她生不了孩子啊,自觉对不起刘海滨,知道了刘海滨对小糜的心思,就故意睁只眼闭只眼了,更有一个可能,那天晚上她回娘家,是故意的,是主动配合刘海滨的阴谋诡计。
小柴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爹娘听了,没作声,在乡下,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前些年,村里老张老婆生不了孩子,就收留了一个神经不好的流浪女,不到一年,流浪女的肚子大了,生下一儿子来,老张老婆又让娘家弟弟开拖拉机把流浪女不知拉哪儿去丢了,只留下了鼻子眼和老张一模一样的儿子。村里人虽然说什么的都有,但也表示理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老张老婆也不避讳,走到哪儿都领着儿子,儿子也一口一个娘喊得亲热着呢。
因为这,小糜还问过娘,说等老张儿子长大了,知道亲娘是老张老婆给拉出去扔了的,会不会恨老张老婆?娘说生亲没有养亲大,老张老婆把他拉扯大的,能气到哪儿去。那会儿,小糜有点怕,那是第一次,觉得人,其实挺吓人的,比狮子老虎的可怕更叫人怕。
当晚,哥哥回来了。初中毕业以后,他就去县城化肥厂打工了,就是把封好包的化肥码在小推车上,推到仓库码堆,这活又苦又累,城里人不愿意干,就招小糜哥哥这样年轻力壮的农民工。因为离得远,小糜哥哥住化肥厂宿舍,一月回一趟家,这天晚上收了工,听宿舍里的人说柳河镇中学的一小姑娘因为借宿在干爹家,被干爹糟蹋了,哥哥就想起了小糜,心就像一声春雷惊蛰了一地虫子,乱糟糟的,怎么也睡不着,就骑自行车回来了。
哥哥回来的时候,小柴还没走,见一家人面目凝重,哥哥就晓得自己猜对了,那个被糟蹋的女孩子,果然是小糜。他站在房门口看了一会,啥也没问啥也没说,转身出去了,从柴房里找出一把斧头,别在腰上就往外走,娘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着说我的儿啊,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不知道哇?小糜这样了,你再去给人偿了命,这不成心不让我和你爹活了啊。
娘哭得好像嗓子里奔跑着一匹绝望的母狼。
哥哥没去成,快十二点的时候,小柴骑摩托回柴沟了。全家人呆呆地坐着,关于小糜被糟蹋的事,谁也没再提,好像他们全家正在用尽力气,要把这件事彻底忘掉。
一连几天,项伟丽都来,爹娘不让她进门,她就跪在大门口,也不说话,就跪着,抹眼泪。村里人都觉得她可怜,甚至有人悄悄替她说情,说一个女人,男人干出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仅毁了别人,她自己心里,也够遭罪的。
姐姐也这么说,说要是小柴干了这样的事,她第一件事就是去自杀,因为这说明小柴不爱她不稀罕她了,宁肯铤而走险也不用她这个安全放心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个深夜,姐姐和小糜躺在炕上。
项伟丽就一个要求,求小糜去派出所翻供,说那天夜里刘海滨没逼他。爹很生气,说项伟丽不要脸,为了洗脱刘海滨要让小糜背上小流氓的坏名声。让娘出来撵她走,娘一撵,项伟丽就哭,还抱着娘的腿哭,让娘可怜可怜她,说虽说让小糜说刘海滨没逼她,对小糜的名声不好,可名声再不好也比坐牢好。娘就推她,像推一条赖在她腿边不走的癞皮狗。又过了几天,刘海滨的娘也来了,快七十岁的人了,头发白花花的,她和项伟丽一起跪在小糜家门口。村里的人,进进出出的,都会绕道从小糜家门口走,就是为了看光景。小糜爹娘都快让这婆媳俩跪疯了,连门都不敢出,倒好像做了亏心事的是他们。
后来,小柴他爹来了,说:“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
爹梗着脖子,说:“等刘海滨判了,她们没指望了就好了。”
小柴他爹就抽了支烟,说:“凡事往好里看。”
爹瞪了他一眼。
小柴他爹又说:“判了刘海滨,小糜就变回黄花闺女了?”
爹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娘的泪又掉了下来。小柴爹又说:“我听说刘海滨老婆把他们家存折都撂你家了?”
爹一愣,看看娘,说:“还回去了不是?”娘也有点懵,嗯了一声。小柴爹说刘海滨老婆又塞回来了,在装奶粉的提兜里。见小糜爹娘面面相觑的,脸上有了怒气,知道他们误会了,误会成他来,是受了刘海滨家的托,忙说是小柴看见了,告诉他的。娘就去找项伟丽提来的东西,被爹扔到院子里去了,都风吹日晒好几天了。
没一会,娘回来了,拿着一本绿色的存折,是农业银行的,远远丢到炕上,好像生怕被它弄脏了手。
小柴爹拿起来,掀开看了看,问爹娘:“你们看了?”
爹娘都摇头。
小柴爹就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八。爹的目光跳荡了一下,好像冷丁挨了烫,说:“八千?”
小柴爹说:“万。”
爹和娘面面相觑,嘴张得大大的,能竖着塞下一只鸡蛋,小柴爹在存折上弹了几下,说:“刘海滨老婆真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我家开了这么多年铺子也没攒八万块钱。”
爹在心里飞快算了一下,盖一趟崭新的大房子,用不了两万。小糜出事前不久,小糜哥哥回家,爷俩还算来着呢,小糜姐姐的工资是七十块,小糜哥哥的工资是一月九十,地里的棉花,一年下来,也能卖个七八百,冬闲的时候,娘再绣上两三个月的花,也能挣个五六百,这样算下来,一年能攒差不多三千块钱,这在庙子后村已经是好日子了,可就这样,想要给小糜哥哥盖趟娶媳妇的新房也得攒六七年。小糜哥哥说怕是六七年也不成,因为小柴家已经急吼吼地催着要给小糜姐姐和小柴成亲了,成了亲,小糜姐姐挣了钱就不归这个家所有了。爹说那就让小糜姐姐晚两年成亲,晚饭桌上,把这话跟小糜姐姐说了,小糜姐姐嘴噘得能挂一壶酱油,说小柴家肯定不愿意。爹生气了,扬着嗓子说他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闺女,想多留两年给娘家出出力怎么了?姐姐就把筷子摔了,晚饭也没吃,跟他们怄了好几天气。这还仅仅是盖房子,还有小糜哥哥娶媳妇的彩礼钱呢?从下聘到娶回来,没两万块钱拿不下来!所以,每每说起这个,小糜娘就庆幸地说幸亏就一个儿,这要生仨俩儿子,得累爹娘脱多少层皮啊。可尽管如此,乡下人依然是欢天喜地地盼儿子生儿子,垂头丧气地生闺女养闺女。
见爹娘不吭声了,小柴爹知道有门,就小心翼翼说:“有了这钱,小糜哥哥的房子和娶媳妇的彩礼钱都有着落了,我也能早点把儿媳妇娶过去。”
小柴爹这么说,就是把他为什么会劝小糜爹娘接受刘海滨老婆提出的条件摆到了明处:为了让他们家过得宽宽裕裕的,别再让小糜姐姐为娘家多出两年力上动心思。
爹看着娘,娘看着爹,都没说话。
小柴爹就晓得他俩心动了,莫说活了大半辈子连一万块钱都没见过的小糜爹娘会心动,就连他,心也痒得很,反正抓不抓刘海滨事情都已经是无法挽回了,何必为了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治那口气、丢恁大一笔钱呢?
这些,小糜都不晓得。爹娘和小柴爹是在东屋谈的,小糜在西屋炕上看琼瑶小说,送走小柴爹,娘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见小糜嘴角上挂了两抹笑在看小说,有点不高兴,咋能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呢?但没说什么,去东屋,和小糜爹说:“咱这闺女,一点气性也没有。”爹说:“咋呢?”娘撇撇嘴,说:“看闲书呢,笑得跟什么似的。”
爹不满地看了娘一样,好像小糜这样,是因为她这当娘的没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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