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出嫁的日子到了,按当地风俗,得有两个没出阁的姑娘给姐姐送嫁,娘跑了好几家,那些看上去合适的姑娘,都有这样那样的事,去不了。其实,娘和姐姐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姐姐回家就冲小糜甩脸色,好像她好好的人生,都让小糜给毁了。小糜假装看不见,低头看小说,看完了就让哥哥从县城往回借。爹生气,说你看些闲书能当盐使还是当饭吃。爹想让她跟娘学绣花,一月也能挣个百儿八十的,总比看闲书有点用处。小糜就和他顶嘴,说我已经给家里挣了八万了!爹气得满院子团团转,抽了根棍子冲进屋要打她。她就瞪着眼,好像眼里横了两根棍子,可以和爹对着打。爹举起来的棍子,就落在了面缸上,噗的一声闷响,粉白粉白的面粉,飞得满家都是。
姐姐找不到人送嫁,气得在家哭,说:“小糜你挣了八万没给我一分,可是我这辈子的人都让你给丢光了。”
小糜说:“我原来以为你是我姐姐。”
姐姐说:“好像谁稀罕当你姐姐似的。”
小糜说:“其实你们都是狼,我受了伤跑回家,你们不安慰我不温暖我,还一口一口地吃我的肉,你们一边吃我的肉一边嫌我脏!”
小糜天天看书,脑子里有很多新词,说这些的时候,她不生气也不声高,心平气和地看着姐姐,就像心平气和地看着一头咬不着她的狼。姐姐就觉得后背上一阵阵发凉,心是虚的,说:“小糜我说两句气话你哪儿这么多牢骚?”
小糜澹澹地看着她,低头,继续看小说,一边看一边想,其实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是她找不到逃出去的路。
姐姐终于还是找到了人送嫁,不是丢人现眼地一个人坐在婚车上嫁过去的,送嫁的人是哥哥从化肥厂找的两个小姑娘,一人给了五十块钱,用爹的话说,就是雇的。好在没人知道。
姐姐出嫁那天,村里也有来看的,见两个陌生的小姑娘陪着姐姐上婚车,就问是谁呀,咋这么眼生?娘骄傲地说,姐姐厂里的女伴,都抢着给她送嫁呢。那几个找尽理由不去给姐姐送嫁的小姑娘的父母,就讪讪的,好像自己凑上前来,讨了几个嘴巴。
小糜偶尔出门看看,上街,人看她的表情,惊惊惧惧地带着躲避,让她觉得自己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她去找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玩,他们的父母就会沉着脸说玩什么玩?赶紧干活去。然后对小糜说:“小糜啊,你们家现在不缺钱了,你可以随便玩,可我们家不行啊。”
小糜的心,疼疼的,就跟让人拿冻成了一坨的屎蛋砸了一样。
爹去村委找了好几趟了,要审批一块宅基地给哥盖新房,在乡下,有儿子的人家要是没趟新房,连专门靠给人提亲赚钱的媒人都不肯上门。
年底,项伟丽来了。脸黄黄的,沉着脸,见着娘也不叫嫂子了,说:“刘海滨天天打我,日子没法过了。”
娘说:“刘海滨天天打你,要告状你也找不着我啊。”
项伟丽说:“这事就你们家能解。”说着,就手捞了个小凳子坐下,说:“刘海滨嫌我给你们钱。”
娘一惊,说:“你啥意思?”
项伟丽说:“刘海滨说了,我要不把钱要回来,他就见我一回打一回。”说着,把衣襟掀上去,让娘看刘海滨给她打的青青紫紫,背上腰上全都是,看得娘都眼怕,闭了好几下眼睛。
娘说:“钱当初也不是我们跟你要的,是你跪在门口非要给我们的。”
项伟丽说:“那是我乱了心智,急病乱投医。”又说:“要是你男人要被抓进去坐牢了,你能不着急忙慌地干点没章法的事?”
娘歪歪嘴角说:“我男人又不干伤天害理的事,凭啥抓他去坐牢?”
小糜在炕上听娘笨嘴笨舌的,就替娘着急,就下来了,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项伟丽。项伟丽再也不是那个温柔和蔼的干娘了也更不是那个跪下来求她可怜可怜的乡下妇女了,她远远地剜了小糜一眼,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好像小糜是偷吃了她家粮食的老鼠。
娘也看见了她看小糜的眼神,不高兴,说:“做人不兴你这样的。”
项伟丽气势汹汹地说:“哪样了?我哪样了?我养个闺女让她去勾引别人家男人了还是去勾引了别人家男人讹人家钱了?”
娘气得嘴一张一张的,说:“你咋好这样?你咋好意思信口开河诬赖我家小糜。”
项伟丽瞪了小糜一眼,说:“还用我诬赖么?派出所那儿有笔录,是她红口白牙亲口说的!派出所还有她签字呢,要不是这样,公安凭啥把我男人放出来?”
娘没想到项伟丽会这么狠毒,竟然颠倒是非,指着她说:“去派出所那是咋回事,你肚子里不明白啊,做人咋能这么昧良心?”
项伟丽拿鼻子哼哼地往外喷气,说:“亏你也好意思说良心这俩字,你们家要真有良心,就别为了那八万块钱去派出所啊。”说着,拿着小凳子站起来,说:“刘海滨让我来要钱,你给不给吧?”
娘看看小糜。小糜说:“不给!”
项伟丽说:“你不给我也不怕,我就天天坐你们村头上说,说说你们这一家子不要脸的,看上了我们家底子厚,就想把小糜过继给我们承受我们的家业,我们没答应,你们就让小糜勾引刘海滨,讹我们!”说着,边往外走边大声哭了起来:“天啊,我没法活了……”
这天是腊月二十三,项伟丽坐在庙子后村的村头,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哭,说小糜爹娘指使小糜,把刘海滨讹得倾家荡产;她早就看出来小糜不是个好东西了,整天打着讲数学题的幌子纠缠刘海滨,还经常半夜假装起来上厕所,趴他们窗户上偷听偷看……
碍于街里街坊的面子,村里人没凑近了去听项伟丽的哭诉,但流言蜚语像三伏天的苍蝇一样,围绕在庙子后村的上空。大家说是啊,刘海滨不是放出来了么?放出来就证明他不是强奸,公安那儿还能做了假?
流言蜚语像倾倒而下的水泥,把小糜一家牢牢地封在了耻辱的牢狱里。
一连两天,就像当时求小糜去派出所翻供一样,一吃过早饭,项伟丽就带着一只小马扎来了,坐在北风嗖嗖的庙子村口,哭诉小糜一家对他们的坑害。
娘和爹说:“要不,咱快把钱还给她吧,我都让她臊得恨不能把头藏裤裆里去了。”
爹瞪她一眼,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小糜一个人去村头找项伟丽,说:“我要去派出所说实话。”
项伟丽啐了她一口,说:“小婊子,你去吧,我去问律师了,你要敢去派出所翻供就是承认自己犯了妨碍公务罪和伪证罪,要抓也先抓你。”
小糜说:“我不怕,坐牢也比整天让人戳嵴梁骨好。”说着,就往柳河镇的方向去,项伟丽一愣,抄起马扎子就去撵,撵上了一把拽住小糜的胳膊说:“你想鱼死网破不是?”
小糜不说话,眼神冷冷地,看着她。
项伟丽说:“我真问过律师了,律师就这么说的。”
小糜说:“我不怕坐牢。”
项伟丽就一屁股坐地上滔滔地哭,说:“你们家要不把钱还给我,刘海滨能打死我啊。”
小糜说:“你为啥要等到他把你打死?你可以走啊,和他离婚啊。”
项伟丽说:“我走?我都这把年纪了,离了婚我上哪儿去?就因为刘海滨和你弄了那么一档子事,我娘已经气死了,为这,我娘家爹也不认我了,除了刘海滨家,我没地方去哇……”
项伟丽坐地上哭。小糜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看着她,突然觉得,女人好可怜,她不想做女人了。
项伟丽哭够了就走了。小糜一个人,蹲在村东头的大路上,一直蹲到腿麻了,一点也不想回家。天黑了的时候,娘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她的名字,从西面来了,小糜没应,站起来,往县城的方向走,想或许她应该走得远远的,离开庙子后村,离开高密,就像一朵莲花离开污浊的泥塘,可以彻底地干净了,娘的日子,也就不用这么揪心地过了。
她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一块肮脏的抹布,除了招惹更多的灰尘,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更多价值。
所以,当她路过峡山水库时,就站下了。
这是小糜活过的十四年里,最温暖的一个冬天,整个冬天没下过一片雪花,裸露在天地间的水库连一层薄冰都没结。
冬季惨白的月光洒在幽蓝的水面上,粼粼地涌动着,像是无声的召唤。
小糜几乎没有犹豫,走下公路,走到水库边上,想也不想就一头扎了下去。其实,从公路上往下走的时候,她就想过,她是不是应该向着庙子后村的方向给爹娘磕俩头,但又觉得没必要,爹娘给的,她都已还回去了,也在心里想有没有谁,让她想在心里默默地道一声再见,想了半天,是老师,听说那天他找过来,被爹一砖头打破了头。
小糜默默和老师说完再见,心就空了,空荡荡的,让她难过绝望。
跳下水库的时候,小糜哭了,水库张着温柔的怀抱,拥抱了哭泣的小糜,她在水里扑通了两下,就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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